泡泡浴 作者/不跳闸

发展中的南方小县城总是相似的,一片老房子,一片新高楼,周边有山,不深不浅地绿着,江河是标配,大多在防洪堤的阻挡下,规规矩矩地流淌。 我看了看旁边的周庭,头仰靠在有一块污渍的椅背上,浅睡着,嘴紧抿并不放松,双手在两腿间交叉放好,好像有需要的话

发展中的南方小县城总是相似的,一片老房子,一片新高楼,周边有山,不深不浅地绿着,江河是标配,大多在防洪堤的阻挡下,规规矩矩地流淌。

我看了看旁边的周庭,头仰靠在有一块污渍的椅背上,浅睡着,嘴紧抿并不放松,双手在两腿间交叉放好,好像有需要的话随时可以醒来。斜对面一对年轻情侣,手互相抓握。车子转弯,开进崭新的汽车站。这是我第一次来周庭的老家,不过,这里和自己老家长得也差不多,连汽车站外立面,都是一样的大理石墙。

跟在他后面下车,天阴得像水泥,空气里又冷又湿,一股聚集的汽油味窜进脑子。记得他说过父亲是水泥匠,母亲在超市做理货员,我们的家庭条件也不相上下。我理了理大衣下摆,双面尼易皱,去年冬天银泰打半折时买的,不太抗寒,但好歹比羽绒服得体。周庭早就在一边点起了烟,猛抽一口,大概在车里憋太久。他穿着灰色大衣的身影,几乎和天色融为一体,他朝我招招手,说快走吧。

他家一带是老房子,三四层的自建房黑压压挨在一起,杂乱无章。对面倒是高层楼房,但是没有完工,没按窗户的门洞像无数双眼睛。楼顶海报印着花园、泳池、幸福的一家三口,只不过褪去了颜色,耷拉着脑袋,幸福也变得惨淡。周庭没好气,说这楼都烂尾几年了,偏偏还挡我们阳光,有些人一辈子的钱都砸里面了,换了个什么,一堆破烂钢筋水泥。

拐进小巷子里,两米多宽,地面裂着缝隙,吞噬着灰尘、瓜子壳。老房子不按常理出牌,这里冒出一个露台,那里横出一段电线。一楼人家的大门敞开着,漂浮油烟味,闻着像是尖椒炒肉。等我们爬上三楼,周庭打开自家大门,我闻到的是酒味。

客厅里很昏暗,只有电视的光和声,要仔细,才能看出沙发的阴影处坐着人。周庭皱紧眉头,啪的一声用力打开灯,说大白天的就喝成这样。灯光照下来,沙发上的人浑身瘦削,唯有肚子鼓鼓囊囊,我一时间想起了袋鼠。他没有动,只是朝我们看了一眼,也不知道醉没醉,说那好白天不喝,夜里继续。那是周庭的父亲。

夜里确实要喝酒,婚宴在县城里新开张的大酒店举行,空调卖力吹着暖气,人人脸上红光满面。第一次见到他家的亲朋好友们,免不了一一介绍打招呼,频频举杯。周庭帮我挡了几次,很快就去了洗手间。隔壁座位的女人靠过来,伸出戴着翡翠镯子的手,热情地揽住我肩膀,说下次就该喝你们的喜酒了。我在脑子里检索一番,想起她是周庭的姑妈,忙端起酒,说还得谢谢你借钱给周庭付首付。她愣了一下,说没这回事啊。我有些晕眩,情歌声、人声、碗碟碰撞声都混杂在一起,轰隆隆地冲进耳朵。

散场后,走出酒店金色的大厅,冷风吹上发烫的脸颊,长长舒了口气。门口印着新郎新娘婚纱照的易拉宝,歪倒在了地上,四处都是金箔碎屑,飘进了幽暗的花坛里。我说,办场婚礼可真折腾,我想就在森林里,有阳光照下来,有双方父母有几个好朋友,我们交换戒指,背一下誓言,风把头纱吹起来,就这样。周庭笑了,说挺好的,只要你舍得,收不着份子钱。我也笑,那不行,不行还是办吧,钱得收回来。

顺着这话头,我故作随意地把疑问提了出来,刚才姑妈说没借过钱给你啊,那你每个月一万块还给谁?周庭好像有些措手不及,抿了抿嘴,一时不知道是否回答。四五个长辈涌了过来,周叔也在里面,现在醉得很明显。

我们家,明天也要在这办婚礼。喝酒,谁不来谁孙子。他说,手里还紧紧握着一瓶快见底的五粮液。其他人尴尬地笑笑,都说等着呢,又看着我们说抓紧的。

周庭正在和他爸手上的酒瓶做斗争,一时夺不过来。有人提出开车送我们回家,周庭说不用了,打个车就行。对方没有坚持,一群人很快就散了。混乱中,周庭终于拿到酒瓶,扔进花坛里,但周叔已经自个晃晃悠悠地往前走了去。

周庭喊,你去哪啊。周叔头也没回,说回家。周庭说,你等会,打车回家啊。周叔完全没理会,脚步不停,我总怀疑,他会冷不丁地像袋鼠一样跳起来。周庭皱紧了眉头,当然还是不能不管。我们就在这么一个冬夜里,跟在醉汉的身后,一路往家里走。

几分钟后,周叔走到了防洪堤上。我有些疑惑,周庭说路没错,走过这段,再过桥,就到家了,人醉成这样,方向感倒没丢。走这也好,没马路上那么多车子,只要看着别栽河里就行。他的语气挺冷淡,似乎栽不栽河里也不要紧。我抬头看他,平日苍白的脸上熏红一片。

我问,你不喜欢他喝酒啊?倒也是,伤身体,醉了又麻烦。他说,这样已经是小场面,我小时候他架势更大,一醉恨不得把屋顶都掀了。其实,近些年本来好很多,以为他能戒了,但就这一年不知怎么又喝上了,听我妈说,除了有活出门,给人砌砌墙盖盖房子,就是喝得没个清醒时候。

周庭的视线倒是没有离开过前面的背影,顿了一顿,继续说,大概,他也是为钱的事情烦心吧,终于都还完了,昨天,用年终奖还上了本金,希望以后能好点。

我问,房子首付的钱?

他点头,慢慢地都说出来,姑妈从来没有借钱给我们,是高利贷,本来不想和你说的,毕竟不光彩。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本息总共二十七万,都还清了。真挺高兴的,就像喉咙里卡了一根刺那么久,总算吞下去了,划破一点皮也没关系,心里放心舒坦。

天上只有寥落的几颗星辰,倒映在水里,周庭露出牙齿,鼻翼微张,很久没见过他这样笑了。

我还是担心,说借高利贷付首付,太冒险了吧。

他说,我本来攒了四十万,但16年杭州的楼市太凶了,这钱突然就不够首付。别管主城区还郊区,几个月时间,是套房子价格都能翻上天,再看下去,更怕是这辈子都买不起了。爸拿来了一笔钱,当时我不知道是高利贷,我没想到,他会做到这种程度。

周庭的语气低沉了下来,掺杂着复杂情绪,我觉得周围的空气变得稀薄起来。我也没想到,他会和我说接下来的这些话,也许是喝了一些酒的缘故,而天气又那么冷,人想要倾诉,看看能不能互相取到暖。我发现,我其实从未了解过他,我们谈论晚上吃什么,谈论超市的肉涨价了,却对内心深处闭口不言。

他把我的手放进他的口袋,继续说,从小,我跟我爸关系就不好,他开过一段时间竹编厂,生意失败后脾气变得更差,在外面死要面子,明明欠了一堆债还抢着买单,喝醉了回家只要看见我在看电视,就大骂不好好学习没有出息,敢回一个字,酒瓶马上砸过来。有次晚自习逃课去网吧,他喝了酒路过,正好看见,直接解了皮带就开抽,也不管周围那么多人,当时真的每挨一下,都在心里咒他。后来,家里可能实在撑不下去了,他才去深圳打工,只有过年回来一次,两个人基本没什么话好说。我高考考了个三本,他在电话里骂老子花钱供你读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老李家儿子怎么就考上了复旦。大概,我的作用就是给他争口气,然后又没做到。再到后来的房子,工作七八年,连个首付都付不起。当时伯伯家刚在上海给儿子买了套房,我顺口跟我妈说了情况,看家里能不能借我点钱。我爸知道了,说没本事就趁早回来,我当天就走了,在家一晚都没住。完全没想到,过了几天,他问我差多少,然后打了十五万过来,说家里就这些存款,看着办。我才马上联系了认识的销售,定了最后剩下的一套房。

那个小区距离西溪湿地两公里,周围商场和地铁在建,舒适宜居。我看过房子的户型图,八十九平,两室一厅一卫,精装修交付,主卧有阳台,卫生间有明窗,安装有浴缸。和周庭在一起之前,我搬过七八次家,在深夜,在雨中,带着大堆行李在城市中穿梭,奔向一个个暂时的居所。有时纸箱会在半路散开,看着内衣散落在肮脏的地面上,忽然哭出来。大多是和陌生人合租,小心翼翼地使用各个空间,忍耐不套袋子的垃圾桶。和周庭同居后,租了老小区一楼的一居室,晒不到多少太阳,卫生间夹在卧室和厨房之间,密闭潮湿,无论怎么清洁都有下水道的气味。洗头和洗澡要分开,因为热水总是不够用。我想,我会喜欢他的那套新房子。

忽然间,周庭往前小跑去,凶狠的狗叫一声比一声响,其中掺杂着周叔的咒骂。我也快走了几步,正好看见周庭拉住他爸,一只狼狗正跃跃欲试。周叔不屈地挥舞着手臂,骂狗东西,又是你,还想咬我。周庭向狗主人道歉,好不容易把人和狗都送走了,周叔却趁他不注意,又要扑出去。他一把扯住了周叔的腰,生气到一半,转为苦笑,说现在我力气可比你大了。慢慢地,周叔瘫软下去,倒在周庭的手臂上,嘴里还嘟嘟囔囔着。我凑近了,闻到中老年男人特有的浓重体味,混合着酒气,他说的是别咬我了,求求你再给点时间,别咬我。

周庭试着把手放在他背上,拍了一下,大概觉得别扭,很快就收了回来。他说回家吧,扶着周叔继续向前走。我们上了一座大桥,桥横跨在河面,钢索交织在半空,红色的霓虹灯光照得前方深邃迷离。车子极速开过,和风声一起呼啸,桥身共同震荡。我觉得更加冷了,河水的湿气穿透微不足道的大衣,潜进肌肤居留。为了分散注意力,我继续问周庭,你什么时候知道是高利贷的?

周庭沉默了一会,长长出了口气,才开口道,我没和人说过,你听了别害怕,也别难过,都过去了。去年元旦,我回来先去参加了同学会,喝了很多酒,一到家,我妈就在哭,说什么我爸被人带走了。头晕脑涨的,问了半天才听个大概,我爸原本有笔钱,听朋友介绍投资进了水电站。后来碰到我要凑首付,他就想先借高利贷,然后再周转还上。没想到朋友跑路,所谓的投资是个骗局,钱一分都拿不回来,勉强东拼西凑应付了几个月,后来连利息都还不上了。放高利贷的人,经常到家里来闹,我爸暴脾气,实在忍不下去骂了一句,就被人拖进了面包车。我搞不明白,他为什么借高利贷给我买房,就像我也搞不明白,他为什么能一生气就死命抽我。我妈说,他当初听了买房的事说气话,其实是自己心里难受,怨自己没能力帮到儿子。我脑子里乱糟糟都,正想着大半夜要去哪找人,电话就来了,说了个地点,让带上钱去接人。打了个车,到地方车子把我一放就跑了,是个孤零零的修车厂,四周都是荒废的田地,等着早晚被盖上房子。黑暗中亮着一盏灯,一只大狼狗一动不动地趴在门口,一副累坏了的样子,只有眼睛亮得发狠。我进去一看,就知道狗为什么累了,我爸趴在地上,脚上的裤子都撕破了,一道道血淋淋的口子。我想把他扶起来,但自己也站不太稳,屋里还有个小个子男人,冷笑着说别装死快把钱还了。我说我现在只有八千块,少的等下个月发工资再给你行不行,马上就发年终奖了,还能还五万。男人弯腰笑了半天,像听了个了不得的笑话,然后开始朝垃圾桶里撒尿。我就看着他晃啊晃,整个屋子好像都在晃,尿完了,他踢到我爸面前,说喝。我爸的脸灰白,他还蹲下来狠狠抓起他的衣领,这算怎么回事啊,我没怎么想,旁边捡了根铁棍子,就往他脑袋上来了一下,他倒下去了。我看见有血,自己也倒我爸身边了,酒的后劲还挺猛。据我爸说,后来还是他开着电动三轮把我弄回家的。

周庭甚至笑了一下,我听着,想起了我们就是去年元旦在一起的。那一次,周庭和往常都不一样。我们是同事,之前关系算普通,看过一两次电影,发过几条暧昧的微信,始终没有再进一步。元旦假期的最后一天,我在厨房,清洗着其他租客堆积的锅碗,水槽堵塞,满是油渍,漂浮着软乎乎的菜叶。水是冷的,寒气从指间窜进袖子,游走全身。周庭的微信从手机屏幕上跳出来,说要不要吃火锅,我马上擦手,回了一个好。晚饭不打算做了,我看了洗干净的碗一会,把它们放回了水槽。

见面时,周庭甚至还拎着旅行袋,他说刚出火车站没回家。他穿着一件黑色棉服,帽子上的棉絮特别膨胀,下巴上有些没有刮去的胡渣,眼睛老盯着一个地方,看起来心里有事。我们吃重庆火锅,红油翻滚,一片片肉不断下锅,催生欲望,很快就冒汗,不讲话,辣得直喝冰豆奶。吃完饭,在电梯间里,周庭就搂住了我,衣服上头发上全是火锅味,呼吸越来越重。我们等不及回到出租房,就钻进了旁边的一家酒店。房间环境不差,装修淡雅温馨,柔软结实的大床。脱去一层层衣服,周庭的身体更显瘦削,骨头硌着我的腰畔。但是这样瘦而沉默的身体里,却涌动出强烈的力量,一次又一次撞击,像在逃避什么,又像在抓取什么。结束时,他贴着我的后背,说热过来了。

躺了一会,我去浴室洗澡,有白色的大浴缸。往里面撒了些浴盐,起了白色的泡泡,瘫坐在里面,疲倦而放松。周庭在外面问,要喝咖啡吗。浴室地面上,铺了一条小狗图案的蓝色垫子。水面上充满绵密的泡泡,我用手捧了一点,放在肩膀上。泡泡慢慢消失,但那种柔软的感觉,久久停驻。我知道,这就是我想要的。有时,我甚至觉得,与其说是爱他,不如说是爱想象中和他构建的家庭生活,在大城市中结婚生子,平淡,幸福,稳固。

我们早已经走下了大桥,周叔挣脱开周庭的搀扶,独自往前走,脚步倒是稳当了许多。周庭喘着粗气,也早就累了,随他走去,自己点起一根烟,最便宜的白沙。烟头在寒夜里,一明一灭的。我问,然后呢?他说,什么然后。我说,高利贷后来没找你们麻烦吗?他狠狠抽了口烟,说听说后来那个男的失踪了,卷了收上去的一笔钱跑路了吧,他们是个放高利贷的小团伙,他是外地人,老板手下负责催债的那种角色。本来生怕他醒了会报复,我都准备好报警了。钱还是要还,我透支了信用卡救了那次的急,然后就是拼命加班,省钱,攒钱,还房贷的同时,慢慢把这个窟窿填完。是很不容易,可往好的想想,好歹有一套房,能在杭州呆下去,要放现在,只买得起一个房间。

我圈住他的手臂,说都过来了,以后会好的。他说对,下周就拿钥匙了,精装修拎包入住,或者先放段时间透透气,以后我爸妈,当然还有你爸妈,过来都有地方住了。不过我爸来的话,把酒藏好。我笑了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周庭把烟在垃圾桶上掐灭,沉默了一会,看着前面周叔的背影,说我真不知道,他会为了我,去借高利贷。

我远远看见巨幅的地产海报,知道马上就要到了。周庭接了个电话,说我妈刚下班,大米打折买了好几袋,去接下她,你看着我爸点,能认路吧?我笑,说总不能在家门口迷路吧。他一溜烟跑开了,我也快走了几步,紧跟在周叔身后。

刚拐进小巷子,周叔就停了下来,倒像是在特意等我。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嗝,肚子山峦般地起伏着,鼻子通红,也不知是酒精的效果,还是冻的。他说,晓晓啊,礼服试了吗,还合身吗,明天穿的时候外面加个羽绒服,可别冻着。我想他还醉着,解释反而麻烦,就顺着他的话回答,好的加羽绒服。他又说,人请了多少桌啊,东方文廷的宴会厅够大的,菜也气派,龙虾个个有脸盆那么大。真好啊,周庭也成家立业了,明明昨天还穿着开裆裤满地跑。周叔眼神放空,不知道在看哪里,又想起了什么,我也顺便想象了下周庭穿开裆裤的样子。然后,他拉着我往前走,继续说,那时候,我做生意失败,跑去了深圳打工。在一个工地上造大桥,桥墩怎么都造不好,整个工程很走霉运,有人就提出了打生桩,知道是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他神秘兮兮地放低了声音,说就是把活人埋进桥墩里,封建迷信的那一套嘛,我自愿去了,可以拿到一大笔钱,留给他们母子,也算为他们做点事。但是我刚跳进水泥,上面就来人了,工程审批上出了问题,无限期停工。这下没死成,钱也没拿到,你看,看我这个弯的大拇指。

我们正好停在路灯下,周叔伸出左手晃了晃,粗糙的手掌上,都是裂口子,大拇指向内执拗地弯曲着。他说,就是跳的时候折的。我的脸颊和耳朵早已经被风吹得生疼,连带脑袋也疼,有些发蒙,说给你买盒药膏贴贴吧。

夜里睡在周庭的房间,房间狭长,依次摆着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一个缺了扇门的柜子。被褥是刚铺上去的,桌子上空空荡荡,只有墙面上还贴着几张篮球明星的海报,残留着过去的痕迹。周庭说,我回来得少,我妈就把东西都收起来了。被子是大红色花朵图案,沉甸甸的,一直拖到地上,但并不暖和,像冰凉的石头一样压在身上。房间里并没有空调,窗户虽然关上了,但总有一丝风偷溜进来,我冻得指头僵硬。能怎么办呢,运动一下吧。床很小,要时刻注意不掉下去,其间还听到了门外周叔上厕所的声音。但好歹,周身慢慢暖和过来了,又暖和又疲惫,得以入睡。

是被冻醒的,从床上下来,套上泛潮的衣服,感觉从一个冰窖移到了另一个冰窖,脑袋更加地疼起来。周庭爸妈都已经出门了,留下一桌早餐,我就着榨菜喝了几口白粥,就再没有胃口继续。周庭吃饱喝足,担忧地看着我,说着凉了吧,去给你买个感冒药,等会在车上也好睡一点。我点点头,他披上他爸的一件旧羽绒服,就出门了。

我独自坐在客厅沙发上,刷了会手机,刚打开电视,门咣当一声响,周叔的身影跌了进来。他只穿着一件脱线的蓝色毛衣,鼻子比昨天还红,整个人闻起来都像经过发酵。眼神并不是昨晚的那种恍惚,而有些阴鸷的味道。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应付,只希望周庭快点回来。

周叔倒是在我旁边坐下了,说你们起得挺晚啊。我说是啊,放假睡个懒觉。他说,我就睡不着睡不好,心里有事。我说你放宽心,现在不都挺好的嘛。他拿着茶几上的橘子,并不吃,只捏来捏去,闷闷地说,一大早听说对面的烂尾楼被接手了,要继续盖起来。我说,那周围的环境会改善啊。他侧过头盯着我,说不会的,前几年每年都这么传,到现在还不是一堆烂水泥。你猜那水泥里有什么?我随口回答道,总不会又是有人吧。周叔把眼神移了开去,放低了声音,说我砌了个人进去。

我呼吸一滞,感觉冷得厉害,鼻子也堵上了,电视里还在播放着一档综艺节目,几个嘉宾正吵吵闹闹。周叔继续说,不对,准确地说是尸体,砌进去的时候已经死了。半夜里,我从大老远用电动三轮给运过来的,路上没什么人,这片楼里更是只长草不长人,没人看见。大路上的路灯也照不进来,就月亮又大又远,楼只盖了一半,藏在阴影里。很多钢筋都被人撬走卖了,虽然堆着些砖头水泥,但都是老古董早不能用了,我从当时做工的地方拿来的水泥,砌了一堵墙。砌得挺粗糙的,没时间精细,毕竟天亮前还得清理血迹,还得再回去接儿子。他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砸了人后自己也倒了,不知道的好。这么说吧,事情都是我做的,全部的事。

我听得一动不动的,却问了一句,死的人,是个小个子?周叔点头,说个子小,却挺沉的,搬起来很费力,我本来就受伤了,全是拼着一口气在做。

防盗窗顶棚一阵噼里啪啦响,外面下起了雨,我觉得更冷了,四肢僵硬,像被水泥浇筑。周叔掰开了橘子,手染上些黄色汁液,一口半个地快速吃完,说我再去睡一觉,希望能睡着啊。他走进了卧室。

有一瞬间,我拿起了手机,但在拨出去之前,垂下了手。不一会,周庭回来了。我张了张口,问的却是,哪个是你的杯子?他拿出一个蓝色的马克杯,洗了洗,从热水瓶里倒了半杯水,连着药一起递给我。我喝完后,他又灌了杯热水,自己喝下去,说是淋了点雨去去寒。我看着他的手,和周叔的粗糙完全不同,修长,细腻,甚至比我的还白一些。它抓着杯子,微微弯曲着。

大巴上只坐了一半乘客,汽油味浸透了雨水,让人头晕脑涨。车子发动后,暖气渐渐释放,我靠在位子上,却觉得怎么都暖不过来。周庭系着安全带,从口袋里摸出感冒药,说放你包里吧。

我接下,说对了答应给你爸买的膏药忘了。周庭问,膏药,他怎么了?我说,他大拇指不是扭伤了嘛,不过那么久的伤,膏药也没什么用。周庭轻轻笑了,说他是不是又跟你说什么跳进水泥啦,大拇指扭伤了,都是为了我们母子啦之类的。我说对,在深圳打工的时候。周庭说,他的拇指,是喝醉了摔下楼梯折的。

我头脑更加昏沉,药的功效似乎上来了,车窗上一片白雾,车子在冬天的雨中行驶着,摇晃着。周庭问,到家后想吃点什么?我说,牛肉粥吧。他说,以后厨房也要接上热水器,洗碗太冷了。我说好。有些事情,我们大概永远不会再交流,彼此掩埋。我把头靠在车窗上,昏昏欲睡,却又被寒冷给拽住。

就这样,想起了新房子,会在下周交付,卫生间里有白色的大浴缸。放满水,撒上浴盐,把整个身体沉进去。皮肤会觉得烫,然后从外到内,一点点地暖和起来。水泥化开,像消融的冰川一样,流淌进下水口。

责任编辑:梅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