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复的欲望

国内出版社起初开始推介胡里奥·科塔萨尔的时候,总是要在腰封上写上是博尔赫斯的得意门生、关门弟子之类的推荐语,科塔萨尔也曾多次坦陈博尔赫斯对他的影响颇深。但作为拉美爆炸文学先锋人物之一,短篇君认为科塔萨尔的小说更具现代性,他在小说上的布局虽然没有博尔赫斯那么迷宫般的深邃,但语感体现出来的那种虚实结合、关系缠绕,比博尔赫斯更能让人沉浸其中。

 

他的短篇《正午的岛屿》描写了一个虚幻和现实环环相扣的故事,读它时你甚至会怀疑自己,现实的你和憧憬的你交织在一起,如梦如幻。也探讨了看似毫无联系的重复的关系,当你抬头看天上飞过的飞机的时候,飞机上的人是否会因为你的观看而产生许些变化。

 

“也许,除了重复的欲望,正午前看表的习惯,耀眼的白边衬着近乎黑色的蓝所带来的惊艳,还有那些房屋,在那里的渔夫们难得抬起头来仰望另一样从他们头上飞过的虚幻。”

                                  ——短篇君

……

正午的岛屿

 

【阿根廷】胡里奥·科塔萨尔/文 范晔/译

 

1

 

第一次看见那个岛屿的时候,玛利尼正彬彬有礼地朝着左边的座位俯下身,放下塑料桌,把午餐的食盘摆上。在他拿着杂志或端着威士忌酒杯来回往返的时候,女乘客看了他好几眼;玛利尼不慌不忙地调好餐桌,无聊地思忖有没有必要回应一下女乘客执着的目光,——那是一个美国女人,众多美国女乘客中的一个——就在这时,舷窗的蓝色椭圆形里浮现出岛屿的海岸,海滩宛如金带,小山丘簇拥着中央荒原。玛利尼一边扶正倾斜的啤酒杯,一边冲女乘客笑了笑。“希腊岛屿”,他说。“喔,对,希腊”,美国女人回答,装出很有兴趣的样子。铃声响了一下,乘务员直起身,职业的微笑还残留在他薄薄的嘴唇上。他去为一对叙利亚夫妇取番茄汁,但到机舱的尾部时停下来几秒往下看;岛屿很小,孤立海中,湛蓝色爱琴海环绕着它,为之镶上一道耀眼的凝固的白边,那该是在礁石和海湾间飞溅的浪花。玛利尼看着荒凉的海滩向北方和西方延伸,其余部分是山岭,渐渐没入大海。一个岩石遍布的荒岛,尽管北部海滩附近那块铅灰色的斑点可能是一户人家,也许是一个原始房屋的群落。他打开果汁罐头,等直起身时岛屿已经从舷窗里消失;只剩下海水,无垠的绿色地平线。他下意识地看了下手表:正当午时。

 

玛利尼很高兴被派来飞“罗马德黑兰”航班,因为不像北方的航线那样阴郁,姑娘们总是兴高采烈,因为能够去东方猎奇或者去见识意大利。四天之后,一个小男孩丢了勺子,难过地冲他端起甜食盘,他去帮忙的时候又一次看见了岛屿的边际。时间上差了八分钟,但当他在机尾的小窗里俯身望下去的时候,他确认无疑;小岛的形状独一无二,好像一只海龟正从海里露出四肢来。他看着直到有人叫他,这回他肯定那铅灰色的斑点是一组房屋;甚至分辨出几处稀稀落落的农田,一直延伸到海滩。在贝鲁特停留的时候,他看了看女同事的海图,怀疑那个岛屿会不会是霍罗斯。无线电报务员,一个冷漠的法国人,对他这么感兴趣很吃惊。“所有那些岛都一个样,我飞这条线两年了,从来没注意过。嗯,下回你指给我看看”。不是霍罗斯是希罗斯,观光线路之外的众多岛屿中的一个。“五年都用不了”,他们一起在罗马小酌的时候,女同事说道。“你要去可得赶紧,那些没文化的游客随时可能会入侵,他们可是无孔不入的。”但那个岛成了玛利尼的一个牵挂,一想起来或者身边有舷窗的时候,他就看着它,最后几乎总是耸耸肩作罢。这些毫无意义,一周三次在正午时分从希罗斯的上空飞过,跟一周三次梦见在正午时分从希罗斯的上空飞过,是一样的虚幻。在这种无用的重复观看中一切都被扭曲;也许,除了重复的欲望,正午前看表的习惯,耀眼的白边衬着近乎黑色的蓝所带来的惊艳,还有那些房屋,在那里的渔夫们难得抬起头来仰望另一样从他们头上飞过的虚幻。

 

八九个星期之后,上面要调他去好处多多的纽约航班,玛利尼心想正好借这个机会了断这个无害而烦人的怪癖。他兜里揣着一本关于希罗斯的书,作者是一个不务正业的地理学家,名字像地中海中部的人,书里面有很多一般旅游指南没有的细节。他回绝了,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避开一位上司和两位秘书的惊愕,他赶往公司的餐厅,卡尔拉正在那里等他。他并没在意卡尔拉的不解和失望;希罗斯的南部海岸不适宜居住,但往西存留着一些吕底亚,或者克里特迈锡尼殖民的遗迹,古德曼教授发现了两块刻有象形文字的石头,渔民们把它们用作小码头上的桩子。卡尔拉说头疼,很快就走了;章鱼是岛上为数不多的居民们的主要资源,每五天来一艘船拉走水产,留下一些食物和纺织品。旅行社的人告诉他得从里诺斯单租一艘船,或者搭乘运章鱼的小艇,但后者只有玛利尼到了里诺斯才能知道是否可行,因为旅行社在那里也没有联系人。不管怎样去岛上小住不过是六月度假期时的一个计划,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还得接替怀特飞突尼斯航班,然后又发生了一场罢工,卡尔拉回到巴勒莫她姐姐们的家里。玛利尼住到那沃纳广场附近的一家酒店,广场那边有些旧书店;他有一搭无一搭地寻找关于希腊的书来消磨时间,有时候翻翻一本日常对话手册。Kalimera这个词让他觉得很好笑,他在一家酒吧里和一个红发女郎演练了一回,和她睡觉,知道她祖父在奥多斯,嗓子疼却找不出原因。在罗马开始下雨,在贝鲁特总有塔尼娅在等着他,有其它的故事,不是亲戚就是疼痛;一天又飞德黑兰,正午的岛屿。玛利尼脸贴在舷窗上很久,以至于新来的空姐认定他不是个好同事,还特意记下他送了多少餐盘。这天晚上玛利尼请那位空姐在菲鲁茨吃饭,轻而易举地使她原谅了自己上午的走神。露西亚建议他理一个美式发型;他向她说起希罗斯,不过之后他意识到她对希尔顿的伏特加酸橙酒更有兴趣。时间就在这些事情上消磨,无穷无尽的餐盘,每一盘附送一个乘客有权得到的微笑。返航途中飞机在上午八点飞过希罗斯,阳光反射在左舷的窗子里,几乎看不清那金色的海龟;玛利尼更期待来时的航班,他知道那时候自己可以靠着舷窗呆上一阵,露西亚(后来是菲利莎)会带着些许嘲弄接下他的工作。一次他拍了一张希罗斯的照片,洗出来却很模糊;对这个岛屿他已经略知一二,在那些书里零星提及的地方都标了出来。菲利莎告诉他飞行员们都管他叫“岛疯子”,他也不在乎。卡尔拉刚来信说她已经决定不要孩子,玛利尼给她寄了两个月的工资,心想剩下的可能不够度假了。卡尔拉收下钱,通过一位女友告诉他,自己可能会和特雷维索的那位牙医结婚。比起每个周一、周四、周六(以及周日,每月两次)的正午时光来,这些都算不了什么。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发现菲利莎是唯一能够多少理解他的人;他们之间有一种默契,他一挨近机尾的舷窗,她就承担起午间的工作。小岛只在几分钟内是可见的,但空气永远是那么澄净,大海以一种近乎残忍将岛屿刻画得分毫毕现,连最微小的细节都与上一次旅行中的记忆全然吻合:北方海岬的绿色斑点,浅灰色的房屋,沙滩上晒着的渔网。看不到渔网的时候玛利尼会有一种匮乏的感觉,甚至是一种冒犯。他曾想摄下经过海岛的过程,可以在酒店里重温岛屿的形象,但他宁愿省下摄影机的钱,毕竟不到一个月就到假期了。他没怎么去刻意地计算时间;今天跟塔尼娅在贝鲁特,明天跟菲利莎在德黑兰,他弟弟差不多总在罗马,这一切都有些模糊,轻松又亲切,仿佛是某种代用品,借以打发飞行前后的时间,在飞行中也是一样的模糊、轻松和愚蠢,直到在机尾的舷窗边俯身下望的时刻,感觉玻璃的冰冷好像水族馆的边壁,其中有金色的海龟缓缓移动在蓝色的汪洋。

 

2

 

那天渔网正好铺在沙滩上,玛利尼敢打赌,左方那一个黑点,就在海岸边,肯定是一个渔夫正仰头看着飞机。“Kalimera”,他荒唐地在心里说道。再等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马里奥·梅洛里斯会借钱给他凑齐旅行费用,用不了三天他就能到希罗斯。他嘴唇贴在玻璃上,微笑着想象自己爬到绿色的斑点那里,赤裸着身子从北边的小港湾下海,和人们一起打捞章鱼,靠手势和微笑交流。一旦下了决心就没什么困难,一班夜里的火车,头一班船,再换一艘又脏又破的船,在里诺斯停靠,跟小艇的船长无休无止地讨价还价,甲板上过夜,紧挨着星星,茴芹和羊肉的味道,黎明时已置身于岛屿间。伴着第一束曙光下了船,船长把他介绍给一位老人,应该是岛上的族长。克莱伊罗斯握了他的左手,看着他的眼睛,语调缓慢。来了两个小伙子,玛利尼看出来是克莱伊罗斯的儿子们。小艇的船长耗尽了他的英语词汇:二十个居民,章鱼,打渔,五间房,意大利游客付住宿钱克莱伊罗斯。

 

克莱伊罗斯谈价钱的时候,小伙子们笑了;玛利尼也笑了,他已经成了年轻人的朋友,看着在海面升起来,大海比从空中看起来更明亮,一间简陋但干净的房间,一个水罐,闻起来像鼠尾草和鞣过的皮革。

 

他们去装船,留下他一个人,他几下脱掉旅行的衣服,穿上泳裤和凉鞋,到岛上游逛。四下还看不到人影,太阳慢慢焕发出力量,从荆棘丛里蒸腾起一种微妙的味道,有一点酸涩,和海风中的碘混合在一起。差不多十点钟的时候他来到北边的海岬,认出了最大的那个港湾。

 

虽然更想到沙滩上沐浴,他还是愿意一个人呆在这里;岛屿涌入他的心,他很享受这种亲切感,以至于不知道该怎样思考或选择。太阳灼烧着他的皮肤,海风吹拂,他赤裸着身体从一块石头上跳进大海。水是凉的,感觉很好;任凭自己被暗流挟裹直到某个洞穴的入口,这才转身游回大海,仰面漂浮在水上,以一个和解的姿态接受了一切,也决定了未来。他确信无疑自己不会离开这岛屿了,会以某种方式永远留在岛上。他能想象他的弟弟,菲利莎,当他们知道他要留在一块孤零零的大石头上当渔民时的表情。他收回思绪向岸边游去,那一切已是过眼云烟。

 

阳光立刻晒干了他身上的水,他朝着下面的房子走去,那里有两个女人惊奇地望着他,随即跑回屋里藏了起来。他朝空无一人的地方招招手,走向下方的渔网。克莱伊罗斯的一个儿子在海滩等他,玛利尼指指海,发出邀请。小伙子犹豫了一下,指指身上的布裤子和红衬衫。然后便跑进一间房子,出来的时候几乎是光着身子;两人一起跳进已经变得温暖的海水,海面在十一点的阳光下闪闪耀眼。

 

 

3

 

在沙子里擦干身子的时候,尤纳斯开始列举各种东西的名字。“Kalimera”,玛利尼说,小伙子笑得直不起腰。随后玛利尼开始练习新学的词汇,也教尤纳斯意大利语。汽艇越来越小,几乎在天尽头;玛利尼觉得现在是真的和克莱伊罗斯一家独自在岛上了。他准备过上几天,支付房钱,也学习打渔;等到某个晚上,等彼此已经熟悉,他会对他们说想留下来,和他们一起干活。他站起身,跟尤纳斯握了握手,然后缓步向山丘走去。坡很陡,他边攀登边享受着每一个高度,频频回头去看海滩上的渔网,女人们的侧影,她们正兴奋地和尤纳斯,和克拉伊罗斯交谈,用余光望着他,笑着。当他来到那块绿色的斑点,便进入了另一个天地,在这里百里香和鼠尾草的气味和太阳的光焰、洋海的微风浑然一体。玛利尼看了一眼手表,作了一个不耐烦的表情,把它从手腕上扯下来塞进泳裤的兜里。抛却旧我并不容易,但在这里,在高处,烈日长天,他感觉这转变是可能的。他在希罗斯,就在自己曾无数次怀疑能否抵达的地方。他仰面躺到滚烫的石头上,忍耐着石头的尖棱和火热的背面,直直望向天空;远远传来引擎的轰鸣。

 

他闭着眼睛对自己说不要再看飞机,不让自己最糟的部分来污染,它就会又一次飞过岛屿。然而在眼睑的阴影下他不禁去想象菲利莎和餐盘,她就在这时候分发餐盘,还有他的继任者,或许是乔尔乔或者别的线上的新人,也一样微笑着端上红酒或者咖啡。他无力与这许多的过去做斗争,睁开眼,直起身,就在这时候他看见飞机的右翼,几乎就在他的头顶,无法解释地倾斜着,涡轮机的奇异地轰鸣,飞机几乎垂直坠入大海。他飞快地跑下山去,在乱石间磕磕碰碰,一只胳膊也被荆棘划破。岛屿遮住了坠机的地点,但他在到海滩之前拐了个弯,沿着预想的近路翻过第一道山梁,到达最小的那处海滩。机尾在百余米外渐渐下沉,没发出一丝声响。玛利尼紧跑几步,一头扎进水中,还抱着希望飞机能够再浮起来;然而只剩下波浪柔和的线条,一只纸盒荒诞地在坠机处附近沉浮,几乎在最后,已经没有必要继续游泳的时候,一只手露出水面,只一瞬间,玛利尼改变方向潜进水里,直到抓到那个男人的头发,他正挣扎着想抓住他,声音沙哑地大口吸气,玛利尼让他能够呼吸,但没让他过于贴近。他渐渐把那人拖到岸边,抱起这具身穿白衣的躯体,平放在沙滩上,看着他脸上满是泡沫,死亡已经降临,鲜血正从咽喉处一处巨大的伤口汩汩涌出。人工呼吸已经无济于事,伤口每一次痉挛都裂开更大些,仿佛一张令人厌恶的嘴在呼唤玛利尼,把他从岛上短暂时光里微小的幸福中拽出来,在泡沫中向他呼喊着他已经无法听见的话语。克拉伊罗斯的儿子们飞也似跑来,后面跟着那些女人。当克拉伊罗斯赶到的时候,小伙子们正围在沙滩上躺着的那具躯体身边,不明白他怎么会有力气游到岸边又流着血爬到这里。“让他闭上眼睛吧”。一个女人哭着请求。克拉伊罗斯看了看海,寻找其他的幸存者。然而,跟往常一样,他们孤独地呆在岛上,那睁着眼睛的尸体是他们与大海之间唯一的新鲜事物。

原文始发于微信公众号(短篇小说):重复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