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归解罗衣:苏莹, 叶予灏精彩章节在线阅读

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她是卫国公府的小小庶女,身份低微,仰人鼻息,却不曾想,有朝一日会高高在上,俯视众生。,只要生下皇子,就能册封皇后,这是她原本该有的璀璨人生,可这一切,却被人生生地夺走……,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她的夫君爱上了她的姐姐,而她成了天下的笑话,命运就是如此捉弄她。,前生,她与爱人离心,与后位失之交臂,失去了尊严,失去了孩子,失去了生命……,上天垂怜,给她重头再来的机会,一切从入宫伊始。,这一世,她该如何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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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湮灭

“娘娘,再使把劲儿!头出来了!”

苏莹忍着剧痛,浑身虚汗浸透襦衫,几乎要昏厥。

听到接生嬷嬷的呼声,她强撑着睁开眼,咬牙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直到感觉腹中一空。

“哇唔……”

孩子的哭声让苏莹欣慰地合上眼。

正欲睡去,却在一瞬间警醒。

孩子的哭声有异样!

苏莹用力抓着身下的褥子,勉力支起虚脱身子,眼前的一幕让她颤抖了——

接生嬷嬷一手死死捂住孩子的口鼻,一手扯过脐带,在孩子的脖子上紧紧地绕了三圈!

孩子通红的小脸逐渐青紫,还未来得及用响亮的哭声宣告自己降生于世,就被残酷地遏止住。

苏莹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爬到床沿试图夺过孩子,却被接生嬷嬷轻巧地躲过,身边的宫女帮衬着按住苏莹。

她眼见着,孩子从挣扎到再无气息。

“孩子!孩子!”苏莹近乎疯狂的嘶吼穿透宫室,屋外等候的人们被惊得浑身一凛。

接生嬷嬷抱着死婴出去了。

此时崩溃的苏莹顿感腹中又一阵剧痛,头忽然间昏天黑地的眩晕,重重地倒在床榻上,无法动弹。

温热的液体从身下潺潺流出,苏莹的身子越来越冷。

屋外,接生嬷嬷低着头,将死婴交给皇帝太后过目,道:“小皇子胎里不足,又是早产,脐带缠住了脖子,在胎里就已断了气,奴婢无能,请皇上恕罪。”说罢便跪下请罪。

皇帝沉吟了许久,最后只说出一句,“厚葬小皇子。”

太后道:“你进屋去照顾贵妃吧。”

接生嬷嬷“诺”了一声,将死婴交给身旁的内侍,便转身又进屋了。

宫女掀开苏莹的被角,给接生嬷嬷看了一眼,轻声问道:“嬷嬷,这事儿成了吗?”

接生嬷嬷小声回道:“天王老子来都救不活了。”

宫女窃喜,“这回的赏赐,够咱们一辈子荣华富贵了!苏夫人真是好大手笔!”

接生嬷嬷忙虎着脸训斥:“把你的笑脸收起来!差不多可以报丧了!”

两人酝酿了情绪,带着悲痛的哭腔,大声喊道:“不好了!贵妃娘娘血崩了!”

之后的事情,苏莹再不知晓。苏莹只记得那句——“苏夫人”。

能对自己下手的苏夫人,不是嫡母庄氏的话,还能有谁?

“为什么、为什么……”苏莹默念着,心下无比凄凉。

皇后之位被姐姐夺取,心爱的男人与姐姐比翼双飞,嫡母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她只是想要好好守护自己与心爱之人的孩子,照顾孩子长大成人,终其一生在那人的背后,默默地注视他。

为什么,她那么卑微,隐忍退让,委曲求全,还不能被放过?

苏莹的目光逐渐涣散不清,意识也在逐渐消散。

姐姐应该是不知情的吧?姐姐那么善良,那么单纯……但是身处深宫,人心善变,谁又知道呢……

这是濒临死亡的征兆,过往的一生幻化为碎片,一片一片掠过眼前,恍如昨日。

庶女的卑微身份,让苏莹自小低人一等。即便是出身卫国公府这等公侯门第,沾上“庶出”二字,一样给人上不得台面的感觉。

苏莹的生母是个极厉害的宠妾,在世时嫡妻庄氏吃了她不少暗亏。可惜苏莹幼年,生母就去世了。

没有生母护着,外祖家破落,又碍了嫡母的眼,苏莹在国公府的日子举步维艰,唯有仰人鼻息讨生活。也因此,苏莹自小便性子沉稳,进退有度。

值得庆幸的是,卫国公府统共只有两个孩子,除了苏莹,便是比苏莹大两个月的嫡长女苏梓婳。于是即便嫡母厚此薄彼,刻意刁难,府中的下人拜高踩低,也不至于让苏莹的日子太难过。

苏莹十五岁那年,太后回府省亲。

太后是苏莹父亲的同胞姐姐,这次回府的目的不言而喻,是要从母家挑选适龄女子入宫。

那一日午后,苏莹和姐姐苏梓婳一同盛装觐见太后。

嫡母的本意,是将苏莹当作陪衬来使,用平庸的苏莹衬托自己才貌双全颇具盛名的女儿。

苏梓婳真的很美,烽火戏诸侯博其一笑也不为过,又兼自幼跟女先生学习,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精通。

不像苏莹,为了装点苏府的门面,才被允许读书识字、管家理事。

可最后太后选择了苏莹。

比起苏梓婳的阳光灿烂,明艳不可方物,太后更欣赏苏莹的那份沉稳内敛。

嫡母急忙阻拦,以苏莹的庶出身份为由,直言苏莹不可为后。

嫡母的意图很明确,不惜惹太后不悦,也要保下皇后空位,以便日后还有一丝希望苏梓婳登上,即便苏梓婳没有机会,也不能便宜给苏莹。

最后,圣旨下达到卫国公府,苏莹册封为元妃,太后许诺,只要苏莹生下皇子,即刻册立为后。

刚入宫的那段日子,的确是美好的。

夫君是她一个人的夫君,整个后宫只有她一个女人。

年仅十六的皇帝穆祯是苏莹有生以来见的第一个外男。

新婚之夜,苏莹隔着红罗纱帐,悄悄望着他,只见他的身量是那样挺拔,英伟昂藏。苏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脸红得似要滴下血来。

后来,宫里又抬了新的女人进来,都是权贵家的千金。

可穆祯对她们都是淡淡的,只有对苏莹的温情,丝毫未减。

一年后,苏莹终于怀上了期盼已久的身孕,只要生下的是男孩,苏莹就能堂堂正正地成为他的嫡妻,她的孩子也能摆脱和她一样的庶出身份,成为正经的嫡出。

那一刻,苏莹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运的女人。

然而,在姐姐苏梓婳踏入宫门的一瞬,所有美梦都破碎了。

苏梓婳入宫探望怀孕的苏莹,路过上林苑玩心大起,在花丛里扑蝶嬉戏,和穆祯撞了满怀。

之后穆祯便去颐宁宫跪求太后,执意立苏梓婳为皇后。许是出于愧疚,在下了封后的圣旨后,又下了一道晋封苏莹为贵妃的圣旨。

苏莹并没有因为这道圣旨而释怀,在听闻姐姐册封为皇后之后,便郁结于心,卧病在床,在孩子八个月的时候,终于熬不住早产。

曾经的她,失去了一切,总还有一个孩子,孩子是她整个生命最后的寄托。现在的她,终于一无所有了……

苏莹感到自失重的身子忽然猛地一沉,直直地下坠,再睁开眼,已恍如隔世。


第2章 风云又起

“……仰承皇太后慈谕,册尔为正二品妃,赐号‘元’,赐昭凤宫主位,于九月十七进宫,钦此。”

好熟悉的声音……元妃?昭凤宫?这不是册封苏莹的圣旨吗?

苏莹的眼前逐渐浮现出青色的石砖地,坚硬微凉的触感从膝头传来,苏莹微微抬首,是明朗的阳光晃得叫人睁不开眼。

“元妃主子,还不谢恩?”传旨太监带着喜气的尖细嗓音又一次传来。

跪在苏莹身旁的父亲苏国维递来眼神示意。

苏莹木然,仍在错愕中,忙学着前世的样子,盈盈拜倒,道:“臣女苏莹谢主隆恩。”

传旨太监把圣旨卷好,苏莹举起双手接过圣旨,苏家众人缓缓起身。

苏国维让小厮拿了一个鼓囊囊的荷包塞给传旨太监,道:“劳烦公公跑这一趟,请公公喝茶。”

传旨太监陪笑,“不敢当,不敢当,咱家先告退了。”

苏莹怔怔地看着传旨太监离开的方向,又用手轻轻抚过手中的圣旨,难以置信。

是梦么?好真实的梦……好像,回到了最初……

苏莹暗暗掐了自己一把,是疼的!

疼?那这这不是梦?!真的回到过去了?!

苏莹浑浑噩噩的,身边几人真真假假的道贺半句没有入耳,携着侍女走回出阁前居住的漪澜阁。

府邸还是苏莹记忆里的样子,青瓦白墙,曲径通幽,青葱的草木散发着雨水滋润后的清香,相较紫禁城的乱花渐欲迷人眼,连气味都沁人心脾。

只可惜,这里是苏府,苏府同样也是吃人的地方。

如果没有差错,今日是八月廿一,下午宫里的赏赐就会送过来,嬷嬷会来府里教导,接着便会送来吉服,然后以半副皇后的仪仗从贞顺门将她迎入宫中。

苏莹无奈地苦笑了,重头再来一遍,让她再痛苦一次吗?

跟在身侧的贴身丫鬟春英不解地望着自家小姐,“今儿个是大喜的日子,小姐怎的愁眉不展?”

苏莹道:“迷茫罢了。”

送来的赏赐苏莹前世已阅过无数遍,在心中倒背如流,在失宠之后苏莹更是珍惜曾经所有,将每一件都视若珍宝。

院子里的小厮丫鬟们反倒比苏莹激动,苏莹实在提不起兴致,吩咐将赏赐收入库房,便进了屋里,吩咐晚膳前任何人不要打扰。

下人们不明所以,但想到主子身份今非昔比,谁也不敢多问。

苏莹抱膝坐在床头,累赘的珠钗华服一一褪下,凌乱地搁在床尾。

上天让她重活一世,她不甚感激,可是为何让她重生在这时?

为何不能再早一点?

为何不在太后召见之前?

这样,她可以装病躲避,可以在太后面前失仪……

难道就算重活一世,她也避不开入宫为妃,不得善终的命运吗?为什么、命运要如此捉弄她?

穆祯……穆祯……

苏莹一遍一遍轻声唤着他的名字,这是她最深爱的男人啊……可她最深爱的男人,狂热地爱上了她的姐姐……多么讽刺!

可是苏莹无法去恨穆祯,她依然是深深地爱着。

她也无法去恨姐姐,在府里被排挤时,是姐姐不顾嫡母难看的脸色,帮她,护着她。

之后穆祯独宠姐姐,不再踏足其他宫苑,也是姐姐劝穆祯来探望怀有身孕的她。

自始至终苏梓婳都没有错。

若要说错,就错在苏梓婳不应该和穆祯相遇!

苏莹心中豁然开朗,其实这样重头再来,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这一次,她要好好地把握住穆祯的心,阻挡住一切苏梓婳和穆祯见面的机会。

至于嫡母庄氏,这一世她会小心提防,一定不会再让庄氏有机可乘!

想通了这些,苏莹的心情好转了很多。怕身边的人发现异样,苏莹把散乱的珠钗华服都整理好,推开门吩咐丫鬟打水沐浴,洗去身上汗污,并传了晚膳。

苏府庶女的份例是四个菜,由府中大厨房送来,宫中正二品妃位的份例是十六道菜,道道精致,待遇天差地别。

晚膳前,小丫鬟引着教养嬷嬷前来苏莹屋中拜会。这位嬷嬷姓古,是贴身侍奉太后的女官,太后派古嬷嬷前来,足以体现对苏莹的看重,也是在给苏莹做脸面。

苏莹自然不会傻到对古嬷嬷摆架子,以后在宫中很多事还需要依靠古嬷嬷,是以古嬷嬷礼还没有行完,就被苏莹亲手扶了起来,让古嬷嬷好生受用。

“这些日子要辛苦嬷嬷了。”苏莹站起身向古嬷嬷颔一颔首。

福身行礼太过屈尊,古嬷嬷的身份破了天也就是紫禁城的奴婢,而毕竟是太后倚重的老嬷嬷,少了礼节又显得倨傲。

此刻苏莹是庆幸的,多活了一世,在宫中的一两年学会了许多闺中触及不到的东西。闺中的苏莹虽以性格沉稳内敛为长处,家中并没有悉心教导过,只是做足了表面功夫,管家理事、针织女红、琴棋书画、烹茶调香,在夫子们认真教导苏梓婳的时候,带了苏莹在旁,偶尔府中来人或出席宴会,苏莹也只有老老实实地跟在苏梓婳身后,没有苏莹一个小小庶女说话的余地。

苏莹还记得前一世,古嬷嬷刚来的时候,自己听了丫鬟的劝,想着古嬷嬷的来头,竟给古嬷嬷行了一礼,唬得古嬷嬷直呼“折煞”。

后来,仿佛又是谁劝的,说道古嬷嬷只是个面子大点的奴才,许她单住一间屋就是格外优容,其他一应按照府里下人供应即可。

真是有趣,原来从这时候起,苏莹已经遭了算计,这些事一连串下来,等古嬷嬷回宫回禀给太后听,太后定会认为自己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

苏莹面上不动,内心冷笑起来,后妃和母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庄氏就那么恨自己吗?还是那么笃定损了自己,苏梓婳定能夺下皇后宝座?

出神间,古嬷嬷已经唤了苏莹两遍,“娘娘似乎精神不大好。”

苏莹笑一笑掩饰,道,“入宫在即,不免忧虑,这几日睡的不踏实。嬷嬷方才说什么?”

古嬷嬷道:“老奴方才请示娘娘,明日卯时起教授宫规礼仪,娘娘意下。”

“那便有劳嬷嬷了。”苏莹顿一顿,“另外,圣旨已下,但册封礼还未行,我仍居于闺中,这声‘娘娘’实在别扭,还请嬷嬷随苏府众人,暂时称呼我为‘二姑娘’。”

古嬷嬷眼神中透出一丝赞许,“那便听二姑娘的。这般,老奴先退下了,不打扰二姑娘用膳。”

苏莹指了身侧丫鬟,“采桑,替我安顿好嬷嬷。”

采桑领着古嬷嬷除了厅门,芙蓉凑上来,扶着苏莹的手请苏莹坐下,叫苏莹哭笑不得。

“你这是做什么,我没虚的要人扶吧?”

芙蓉笑嘻嘻道:“姑娘如今身份不同往日,奴婢瞧见勋贵人家的夫人小姐们,哪怕身子壮的跟头牛似的,也要婢子搀着,就为个做派,更别说宫里头了!”

一席话说的苏莹掌不住笑起来。此时苏莹的另一个大丫鬟却若有所思,道:“姑娘,您对古嬷嬷太客气了。”

苏莹的脸色骤然冷下来,“古嬷嬷是太后的陪嫁。”

说话的丫鬟唤作莲蓉,莲蓉接着道:“古嬷嬷身份再贵重,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届奴婢,姑娘若太抬举她,只怕失了身份。”

苏莹气结,冷冷道,“你说的不无道理,正如莲蓉你虽是我的贴身丫鬟,骨子里和后院涮恭桶的丫鬟也是一个芯儿的,不如你和涮恭桶的丫鬟掉个个儿吧。”

莲蓉骤然惊愕,满面委屈,却也不曾跪下告饶,只是呼道,“姑娘,奴婢也是为您打算!”

苏莹看了她一眼,“我自有打算,无需你多言。”

莲蓉是何许人,苏莹怎会不记得。这丫头和芙蓉都是苏莹生母蒋氏挑给苏莹的,按理说都该忠心耿耿,可是蒋氏去的早,二人买来时不过是半大的丫头,伺候时日不久,为利益所蒙蔽认别人当主子也未可知。

苏莹还记着,当年自己有孕后不久,苏梓婳指了莲蓉的婚,指给外家的表哥做妾,芙蓉倒是一直伺候在苏莹身边,直到苏莹去世。

心中有了计较,苏莹提筷用起晚膳,一言不发地盘算起来。


第3章 夜惊

第二日清晨,芙蓉推开门正欲唤苏莹起身,却见苏莹已靠坐在床头。

苏莹心事重重,自是睡不安稳,早早便醒了。

前世位至贵妃,宫规礼仪早已刻入骨髓。古嬷嬷只道是苏莹聪慧,一教便会,喜的不行。如此一来,每日的教导省去了不少时间,加上苏莹礼遇古嬷嬷,闲暇时候古嬷嬷和苏莹谈起宫中轶事,倒也有趣。

时光匆匆而过,距离苏莹入宫,还有三日。

夜晚,苏莹独自坐在卧房里,丫鬟们皆被屏在门外。

也许是住在曾经和生母一起居住的院子的缘故,近日苏莹脑中总是浮现出蒋氏的模样。

蒋氏在世时总和父亲讨赏,珠钗翠环,珍宝古玩,并调笑道:“妾身一无所有,只好跟老爷多讨些好东西来,将来莹莹出嫁放在嫁妆里,成全一片心意。”

在蒋氏过身之后,庄氏将东西尽数收了回去,道苏莹年幼,寄存到出嫁再归还。

几日前,庄氏怕苏莹计较起此事,开口索要,自己落得私吞妾室私产的恶名,主动叫人用箱子抬着送了回来。

苏莹打开首饰匣,一样一样拿出来,轻柔的触碰,思绪游离到自己年幼,生母尚在时,连空气中都仿佛弥漫着,记忆里母亲身上常年不散的栀子花香。

银制的东西多年无人打理,遍布异样的黑黄,就如同腐败的食物。

苏莹不愿假手于人,让丫鬟取了烈酒和素绢来,亲自擦拭。

夜已深,芙蓉与莲蓉探入房内数次,劝苏莹歇息,苏莹被劝烦了,叫下人们皆回屋去睡,乏了自会歇息,下人见苏莹神色不悦,皆散了。

直到子时,苏莹才将首饰打理完毕,一口气做完,才发觉手酸眼酸,头昏脑涨,然而此刻苏莹还无睡意。

母亲是妾室,外家的人苏莹从未见过,除了生忌苏莹会烧纸钱祭奠,无人拜祭。宫里忌讳不吉,除了帝后薨逝,宫中不许见丧。

苏莹望着窗外的朦胧月色,自己入宫以后,恐怕无人再祭拜母亲了吧?

想到此处,苏莹几乎要落下泪来。苏莹抬起头将眼泪收回眼眶,推门出去,想唤芙蓉,只见庭院里灯全熄了,下人们都被自己吩咐去歇息了。

苏莹也不想惊动旁人,自行走去空置的偏房,寻出往常拜祭用的火盆纸钱等物,走到卧房后的小院。

火盆里的火星闪动着,苏莹丢了几张纸钱进去,火苗蹿的一下将纸钱贪婪地吞噬,化为灰烬。

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是人的动静,有说话声。苏莹乍然受惊,浑身一凛。

“……怎么这么迟……”

“……都歇下了……无人我才……有何吩咐……”

苏莹壮着胆子,脚步轻轻地靠近后门,透过缝隙,窥探外头是何人。

眼前的一幕苏莹难以置信,竟然是芙蓉,正和嫡母庄氏身边的婆子说着话,今夜本是轮着芙蓉值夜。

苏莹脑袋嗡嗡的响,隔得有些距离并未听清二人究竟说些什么,只听话中涉及自己,芙蓉脸上堆着讨好的笑,点头哈腰。

二人说了一会儿,婆子满意地走了。

苏莹心下一动,推一把门栓门栓,将门从里锁死。

芙蓉推门推不开,使劲推拉数下,门嘎吱嘎吱地响,轻轻地敲门,唤了几声“有人吗”,无人作答,在门外直跳脚。

苏莹平复了心情,复又跪在火盆前,认真地将纸钱尽数烧完。

“求母亲在天之灵,保佑女儿。”

苏莹辗转反侧,彻夜未眠。

芙蓉与庄氏身边的人有勾结,前世留在自己身边,反倒成了祸害。那莲蓉呢?莲蓉是否叛变?莲蓉前世去给庄氏的母家侄子做了妾,莫不是也被设计了?

失眠持续到天将亮时,苏莹下床,开始大声唤“芙蓉”,直叫得下人房里都听见。

刚起身的下人连衣服都赶不及穿整齐便赶忙跑来,生怕矜贵的主子出了差池。

莲蓉斟了一杯桌上的冷茶端给苏莹,“主子,快喝了压压惊。主子可是梦魇了?”

苏莹喝了茶水,似是好受了许多,“是梦魇了,怪瘆人的。”

“主子莫怕,梦都是反的。芙蓉跑哪儿去了?昨儿个不是芙蓉值夜吗?”

苏莹道,“醒了便不见她人,怎么唤都唤不来。”

莲蓉面上含了两分怒,忍不住嘀咕,“平日里插科打诨都有她,有事儿要她了倒不见人影儿了,怎么伺候的主子!”又向卧房门口干站着的奴才们道,“都散了吧,姑娘这儿有我,你们去把芙蓉叫来。”

下人们领命下去了,然而,将锦绣阁犄角旮旯都找了一遍,也没找到芙蓉,差些当人失踪了。

天亮后,大门的门栓打开了,芙蓉悄悄推开门…欲溜回睡房装病,却见众人已等候她多时,只得硬着头皮,被带到苏莹跟前。

“昨个儿夜里你守夜,跑哪儿去了?”

“奴婢……奴婢……”

“我替你说。”苏莹的脸上挂着玩味的笑,“你出了趟后门,回来却发觉门落了栓,又不敢声张,才会在外逗留一夜。栓门的正是我。”

芙蓉猛然抬头,“主子!奴婢……”

苏莹打断她,“折腾了一宿乏的很吧?你先下去歇着吧,不必来伺候了。莲蓉带她下去。”

莲蓉听话地扶着脱力的芙蓉,退出卧房。

苏莹呵呵冷笑起来,不笑别人,正是笑自己。难怪前世一败涂地!若非母亲显灵,引自己到后院亲眼撞破,恐怕自己还被一个小小丫鬟蒙在鼓里耍弄!岂不令人耻笑!

午后,古嬷嬷来请示苏莹,两名陪嫁侍女的名额如何分配。出乎众人预料,苏莹竟然传了后头涮恭桶的婢子过来,因为最低等的丫头才最安全,庄氏根本不屑于花精力买通。

这婢子一上来,膀粗腰圆,浓眉大眼,比苏莹高出整整一个头,对她说“侍女”两个字,都像老虎头上绑蝴蝶结,别扭的不行。

她本是前院干粗活儿的,几个月前才调过来,因不是要紧角色,苏莹并未召见,难道还能在屎里下毒不成?

结合两辈子,这是苏莹见过最魁梧的女人。

“叫什么名字?”

“奴婢丁香。”

苏莹嘴角一抽,连声音都如此浑厚,名字倒秀气。

“家中还有何人?”

“奴婢的家人闹饥荒时都饿死了,奴婢被阿爹卖给人牙子换米粮,才保住一条命。”

命还挺硬的。

“会些什么?”

“奴婢有一把子力气,砍柴挑水不比男子差,涮的恭桶全府里最香……”

女红必然一窍不通了。

“奴婢还识几个字。”

这话倒让苏莹眼前一亮,奇道:“识字?”

丁香点头,“奴婢的阿爹是落第秀才,阿爹教弟弟读书的时候奴婢跟着学过,奴婢会背三字经!”

古嬷嬷看着丁香,表情一言难尽,“二姑娘的意思是……”

苏莹笑道,“一个名额给她。”

古嬷嬷皱眉,“既是二姑娘亲自挑选,老奴没有异议,只是二姑娘身为皇妃,陪嫁的丫鬟也讲求脸面,这一位二姑娘喜欢便罢了,另一位人选,二姑娘可得仔细斟酌。”

见苏莹沉默不语,古嬷嬷索性把话说得更透些,“老奴晓得二姑娘的顾虑,可两个贴身丫鬟在府里伺候二姑娘多年,您入宫不将她们带了去,来日旁人揣测起来,只会说,您不信任自己的母家,您与母家失和。”

苏莹沉吟片刻,“另一名陪嫁,便让莲蓉来吧。”

古嬷嬷含着笑意,颔首称道。

芙蓉还未从惊愕中缓过神,苏莹又下了一道命令,称自己入宫后,无法再在庄氏跟前尽孝,便将情同姐妹的贴身丫鬟送去庄氏屋里,替她好好照顾庄氏。

庄氏见到芙蓉,气得嘴都歪了。

丁香在前头伺候的表现让苏莹极为满意,勤勤恳恳,少说话多做事,做不好就学,一点也不矫情,倒比那些娇滴滴的小姑娘更对人胃口。

三日后的清晨,苏莹在宫女嬷嬷的伺候下,梳妆更衣。

吉服选的是南红色,绣着神鸟发明,像极了大婚时绣着凤凰的大红嫁衣,却又差之千里。

前朝有宠妃用半副皇后仪仗的先例,苏莹便沿用了,只是先前并没有妃嫔从正门玄武门入宫的先例,此例一开,必遭前朝反对,太后不愿节外生枝,于是仪仗仍旧按例走了贞顺门。

封妃不比封后大典,太后已经尽了力给苏莹最高的尊荣,苏莹心中了然。

仪仗从贞顺门入,至太庙止。妃位贵重,需在太庙行册封礼,授予金册金印,当名副其实。

中宫无后,册封礼由太后亲自主持,如此一来,更叫人不得不好好再掂量苏莹的分量。

祭天祭祖,司仪宣旨,授金册金印,太后训话,礼毕已是晌午。

从太庙出来,仪仗直向昭凤宫走去。

宫女扶着苏莹从肩舆上下来,苏莹迎着耀眼的阳光,直直盯着宫门牌匾上“昭凤宫”三个字。

昭凤宫是除了皇后的凤仪宫,后宫里最尊贵的所在,原本名为昭华宫,前朝中宫失德遭先帝幽禁,还是敏贵妃的当今太后代理六宫,位同副后,这昭华宫的名字才变为了“昭凤宫”。

无限尊荣尽数摆在苏莹眼前,苏莹心中却无限遗憾,并无欣喜。

始终是一步之遥。跨不过这一步,再尊贵也是妾,永远在正妻之下的妾。

前一世,她与嫡妻之位失之交臂,这一世,她又以媵妾之身到他身边。

苏莹藏在袖下的手攥成了拳,暗暗下定决心,这一世,一定不能再输。

宫门吱呀一声打开,奴仆跪了乌压压的一片,整齐道:“恭迎元妃娘娘。”

苏莹抬手示意众人起来,丁香和莲蓉从人堆里出来,一左一右拥着苏莹进了主殿。

宫女太监按等级高低,向苏莹依次见礼。苏莹吩咐莲蓉一一给了赏赐,众人心里美滋滋的。

只听苏莹道:“入了昭凤宫的门,便是自己人。若有什么难处,尽可来跟本宫说,本宫最是护短,只要伺候的好,本宫从不吝啬赏赐。但谁要是贪心不足,生了二心,认了别人当主子……”苏莹扫视一遍众人,“被本宫知道,只有死路一条。”

众人已然收起喜色,面色严肃,纷纷跪下发毒誓表忠心,誓死效忠。

恩威并施已经做了,苏莹扶着丁香的手起身去往寝殿方向。

突然有个婢子急道:“主子!奴婢有事要交代!”

苏莹闻声止步,一瞧,是二等宫女春莺。

春莺头压得低低的,局促道:“前几日马顺仪给了奴婢两锭金子,叫奴婢留意昭凤宫大小事物,如果顺仪小主派嬷嬷来寻奴婢,奴婢将知道的一一相告即可。”说罢狠狠地磕了两个头,“奴婢该死,请主子看来奴婢悬崖勒马的份上饶恕奴婢死罪!”

“金子在哪儿?”

“奴婢藏在卧房的睡榻下边。”

苏莹沉吟片刻,忽而一声冷笑,“今日是本宫大喜,旁人不要脸,本宫还要。丁香,你带春莺拿着那两锭金子,亲自去还给马顺仪,再寻三十八个铜钱来,一并还回去。就说……本宫的宫女先前跟马顺仪借钱,今儿个本宫替她还了,三十八个铜钱是本宫额外给的利息。”

脑子转得快的马上反应过来,三十八个铜钱,主子是明晃晃地指马顺仪三八呢!差点掌不住笑出声来。

莲蓉扶着苏莹去向寝殿,正厅里的宫人便都散了。

入夜,苏莹早早地用过晚膳,沐浴更衣,等候穆祯的驾临。今夜穆祯一定会来。

“皇上驾到!”太监尖细的嗓音打破,昭凤宫夜晚的寂静。

穆祯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苏莹怔怔地望着正殿进门的地方,终于隔着两重红罗纱帐,模糊地望见他的身影。

“朕很好看吗?”

苏莹听见穆祯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才回过神来,穆祯正站在她眼前。


第4章 又遇

“皇上万福。”苏莹屈膝行礼。

穆祯虚扶一把,让苏莹免礼,又道,“方才为何那样望着朕?”

“皇上英伟昂藏,惊若天人,臣妾看呆了。”

苏莹看呆了,穆祯也被苏莹一句话惊呆了。

苏莹赶紧捂自己的嘴!说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穆祯错愕之后,竟爽朗一笑,“元妃真性情。”

苏莹红着脸,侧过头去,“皇上取笑臣妾……”

穆祯瞧着娇羞可人的苏莹,烛光下一身水红色中衣的苏莹,愈发显得皮肤娇嫩。穆祯喉结滚了一滚,“朕去沐浴更衣,就回来陪你。”

苏莹点点头,坐回床边,暗自出神。

是夜,芙蓉帐暖。帷幔里巫山云雨,直到三更打响后的许久才慢慢消停。

苏莹紧紧环住穆祯的后背,穆祯安抚着她。

疼得眼泪都出来了,苏莹心里却是欢喜的,她又一次将自己完整地给了深爱的人。

事后,疲惫不堪的二人瘫倒在卧榻上,苏莹小心翼翼地挪了挪身子,伏在穆祯怀里。

“你的闺名是苏莹?”穆祯问道。

“是,晶莹剔透的莹。”

渐渐地,耳边只剩穆祯平稳的呼吸声。苏莹定定心,很快也入了眠。

翌日清晨,待苏莹醒来,穆祯正由宫女太监们伺候着穿戴朝服。

苏莹坐起身,身子的疼痛让她不住“咝”地吸一口气。

穆祯回头注意到苏莹,道:“朕叫人给你熬了安神止痛的药,过会儿趁热喝了。”

“是。”苏莹从善如流。

穆祯走到门口,顿了一顿,“今晚朕过来陪你,备好晚膳。”

苏莹心头甜甜的,比上林苑弥漫的桂花香气还要甜。

梳妆完毕,肩舆抬着苏莹向颐宁宫去。

嬷嬷将染了血丝的白色锦帕呈给太后过目,太后笑着连说了几个“好”,命人将备下的礼拿出来。

寻常媳妇新婚第二日拜见长辈,长辈都要赐礼物的。太后所赐,便是一座玉雕的送子观音。

送子之意,希望苏莹早日诞育皇嗣的心意昭然若揭。

前世苏莹受赏时,满面通红,羞得不知怎样才好。这一世苏莹虽有三分羞涩,但大方得体,亲自双手接过谢恩。

皇上喜欢的样子,太后不一定喜欢。

“好孩子,让你先做妃嫔,是委屈你了。”

苏莹摇头,“臣妾不委屈。臣妾一介庶女,能入皇家已是万幸。”

太后唏嘘,“嫡庶虽是天定,尊卑却是要自己去争的,英雄不问出处,你不需妄自菲薄。”

“臣妾受教。”

“别‘臣妾’来‘臣妾’去的,随皇帝在哀家跟前自称‘儿臣’,哀家听着舒服。”

苏莹闻言即刻跪下,磕了一头。

太后惊奇,“你这是做什么?”

苏莹郑重道:“请恕臣妾不敢遵从,‘儿臣’二字只有皇后用得,妃嫔觊觎后位是大罪,臣妾当不起,亦不愿让太后为难,受前朝后宫非议。”

太后让古嬷嬷扶苏莹起来,“哀家随口一说,既不合时宜,便作罢了。”

苏莹福一福道,“谢太后。”

一刻钟后,苏莹从颐宁宫出来。一道懿旨比苏莹更早地,出了颐宁宫的大门。

太后口谕,中宫无主,元妃暂代六宫事宜。

一夜之间“马三八”名声火遍紫禁城的马顺仪,正在自个儿卧房里磨着牙,嘀嘀咕咕咒骂:“什么元妃,什么劳什子,还不是跟本小主一样的妾,地位高一点的妾罢了!有什么好得意的!”

这样的言辞,陪嫁的侍女在旁都不敢接话。

待到元妃协理六宫的懿旨传到马顺仪宫里,马顺仪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第5章 弹压

马顺仪虽然嘴上仍然嘀咕着,心底却早已泄了气,嘴上强出头了几句便也不敢说了。

她本身只是四品官家的嫡女,选秀选进宫来封了从五品的令仪,承宠的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这从四品的顺仪,还是苏莹封妃时阖宫封赏,给她抬的位分。

气消了,马顺仪回过神来,懊悔不已。苏莹是太后的亲侄女,自己身份的确不能与苏莹相比较。本是想让人窥探苏莹宫里的情形,看看苏莹如何获得圣心,自己好学学,多分一些宠,却没想到被苏莹撕破了脸皮,还把苏莹得罪死了。

苏莹位分最高,又有协理六宫之权,但凡有眼色的妃嫔,都晓得要去苏莹的昭凤宫晨昏定省。

在第二日清晨,马顺仪称病,让宫女来告了假。妃嫔们联想到昨日“马三八”的笑料,都不禁暗笑,知道是草包,不知道原来这么草包。

苏莹也有少少意外,前一世马顺仪可是蹦跶到了从三品婕妤的位置,还在她失宠后出言讥讽过。

忆及前世,苏莹一直维持着贤惠大度的模样,时常劝着穆祯雨露均沾,甚至偶尔在穆祯面前提起,哪个哪个久未承宠的妃嫔。马顺仪也是得过她恩惠的人,却丝毫没有感恩之心。

将感情、恩惠,都投给了不值得的人,想以德服人,却只用德束缚住了自己,根本无法感化无德之人。

苏莹不自觉地手指攥住了袖口。

妃嫔按着品阶高低分两路进来,一左一右站在下首。

“嫔妾咸福宫昭仪秦氏。”

“嫔妾长信宫容华耿氏。”

“嫔妾长杨宫静嫔李氏。”

……

各宫妃嫔每报出自己的名号,便俯下身子,待到最后,一齐道:“请元妃娘娘安。”

苏莹扫视下首一众莺莺燕燕的女子,其实也不过十来个,之后选秀再进来的那一批,才是真的莺莺燕燕,环肥燕瘦。

秦昭仪,耿容华,静嫔……苏莹一一看过去,都是老熟人。

“诸位起来吧,赐座。”苏莹面带得体的微笑,抬手示意。前世从妃位至贵妃,上位者的仪态早已刻入骨髓,不再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庶女,面对妃嫔觐见,都内心局促不安。

妃嫔们对上首的苏莹充满了好奇,自古嫡庶尊卑有别,除了天潢贵胄,庶出的身份落在谁家,哪怕是国公府这样的高门大户,都叫人看轻一等。尤其是庶出的女儿,一般人家也不会重视,都是怀着得过且过的心态教养长大,到了年纪寻个门第差不多的庶子将就了。

能一口气封了妃位的庶女,妃嫔们怎能不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儿家。

今日一见,的确与寻常庶出的女儿家不同。妃嫔们想起自家的庶姐庶妹,不是唯唯诺诺,低眉顺眼,就是学足了妾室生母的小家子气,哪有眼前的这位,通身的气派。当然,前世并非如此。

“娘娘和从前在闺中时不同了,真叫人耳目一新。”秦昭仪道。

苏莹莞尔,“从前是闺阁女子,如今是皇上的嫔妃,自然是不同的。昭仪姐姐也和从前不一样了。”

这话就和没说一样,秦昭仪却是个存心不识趣的人,接着讲到:“从前嫔妾和梓婳妹妹同游,时常见到元妃娘娘跟在梓婳妹妹身后,那时候就想和娘娘搭话,但娘娘总是低着头不理人,倒叫嫔妾不晓得怎么开口。”

明面上是和苏莹叙旧,但苏莹怎会听不出来,秦昭仪这是在嘲讽她的庶出身份呢,苏家和秦家素来不和,秦昭仪嘴里能说出来什么好话。

苏莹淡定地呡了一口茶,姿态极为优雅,“昭仪姐姐当时只顾着和姐姐说话,我和昭仪姐姐向来不熟,自然无话可说。”

一句“不熟”把方才还套近乎的秦昭仪陷进了尴尬境地,秦昭仪憋得满面通红接不出话来,索性别过头去。

也难怪秦昭仪这幅样子,两人的母家都有国公的爵位,秦昭仪是英国公府的嫡长女,身份尊贵,本来入宫封贵嫔是秦家的荣耀,秦昭仪也引以为傲。如果这次抬进来的是苏梓婳,别说为妃,便是直接册封皇后,秦昭仪也心服口服,毕竟人家还有太后这一层关系,亲疏有别。但现在秦昭仪被一个从前自己看不起的庶女压在头上,要行礼问安,称呼“娘娘”,秦昭仪如何甘心?

“嫔妾听老宫人说,妃嫔初次觐见,正宫娘娘都会赏赐下来,以示六宫和睦,元妃娘娘如今暂代皇后职责,嫔妾斗胆替各位姐妹讨个赏,也好沾沾娘娘的喜气。”

苏莹用复杂的神色看着说话之人。说话的是林选侍,门第不高,父亲在秦家手下做事,所以一向费尽心思讨好秦昭仪。只可惜空长了脑壳没长脑子,秦昭仪都不待见她。

林选侍被苏莹看得有些不自在,讪讪道:“娘娘这样看着嫔妾做什么?”

苏莹道:“本宫是在看,林选侍是怎么了,竟讨赏讨到别人宫里来,平日里紫禁城短了你的吃用?”

林选侍的用心,是想借赏赐做文章,显出苏莹庶女的小家子气,可惜这样的小圈套苏莹在上辈子都不会被算计道。

苏莹继续道:“林选侍这话一说,本宫有心都不敢赏了,本宫暂代皇后职责,并非皇后,若学足了皇后的做派,岂不落人话柄?林选侍是想陷本宫于不义?”

林选侍忙跪下,急急道:“娘娘,嫔妾不敢!”

“罢了,本宫知道你不会存这么歹毒的心思。”

林选侍刚松一口气,只听苏莹又道:“幸好这话没让太后听到,先前宫务是太后娘娘亲自掌理的,若是这话传出去,叫人以为紫禁城苛待了你,将太后娘娘至于何地?”

苏莹语毕,林选侍又一身冷汗。林选侍可怜巴巴地看向秦昭仪,秦昭仪斜了一眼她,根本不愿意理会。

其余的妃嫔或各有心思,或在打量苏莹,面上还都恭顺。

苏莹叫林选侍的侍女扶她起来,向众人道:“本宫随太后协理宫务,掌管后宫事宜,想必在座各位都知晓了。本宫只想提醒一句,诸位姐妹入宫比本宫早,资历比本宫深,应该也比本宫更懂得,后妃和睦的重要。”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郑重地应了“诺”。只有秦昭仪,仍旧坐在椅子上,见自己实在突兀,才起来不情愿地应了一声“诺”。

之后,第一次会面才变得融洽了些,妃嫔之间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先前宫里的趣事给苏莹听,苏莹听着,时不时附和着,过了一个多时辰才散。

是夜,穆祯的龙辇又停在了昭凤宫门口,苏莹毫不意外。

得不到会不甘心,不甘心会在意。后宫的女人谁也不会拒绝穆祯的宠幸,然而他苏莹就偏要拒他一次,好叫他自此日日念着自己。

苏莹心想着,从书架上取了一本书来随意翻看,对穆祯的到来视而不见。

穆祯抽走苏莹的书,“见了朕也不行礼,越发放肆了。”

苏莹草草行了一礼,委屈道:“臣妾看书看得出神了,没注意到皇上,皇上恕罪。”

穆祯把合着的书作势拍到苏莹身上,“书都拿反了,还诓朕!”

苏莹低着头,不好意思地笑着,“臣妾其实是在想事情。”

“嗯?”

“臣妾曾经读过《史记》,《史记》中写道,刘邦左股有七十二黑子。臣妾就抱着自己的大腿冥思苦想不得解,这七十二颗黑痣是怎么长的。皇上也是天子,天龙幻化,是否身上也有不同常人的地方?”

苏莹天真地仰头望着穆祯,穆祯被问得脑子一懵,片刻,才清咳一声掩饰尴尬,“朕与旁人的不同在命格,不在皮囊。”

随侍的太监早就悄悄退出门外,苏莹见四下无人,大着胆子贴上穆祯的身躯,双手轻轻环住穆祯。

苏莹柔声道,“皇上是臣妾的夫君,也是皇上和旁人的不同。”

穆祯被苏莹捉弄了一下,也想捉弄回去,便刻意含了调侃的意味,道:“元妃这搂抱的手势挺熟练的。”

苏莹只作不觉,语气含了怀念和一丝哽咽,“臣妾幼年总爱这样抱着母亲,母亲身上的温暖,是臣妾的依靠,只可惜,臣妾生母去得早,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抱过人了。”

穆祯把怀中娇儿惹掉了眼泪,心生爱怜,拍拍苏莹的背,哄道,“是朕失言,莫哭了,以后若是想寻依靠,抱着朕就是了。”虽然穆祯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苏莹慢慢松开抱住穆祯的手,掩着脸用袖子擦去本就没有的眼泪,把眼睛擦得通红,嗫嚅道,“是。但是皇上惹哭了臣妾,得补偿臣妾才行。”

妃嫔中偶尔有这般撒娇讨赏的,穆祯不以为忤,“想要朕怎么补偿?”

“皇上陪臣妾下一盘棋如何?”


第6章 棋局

穆祯自是允了,和苏莹一同坐到靠窗喝茶的小几边上。

小几上头摆了的是个普通的木质棋盘。穆祯伸手去取棋笥,却见苏莹将两个棋笥都拿了去,摆在自个儿面前。

穆祯笑道,“小气。这样叫朕怎么下?”

苏莹认真道,“臣妾已经自个儿下了一半了,剩下的一半,皇上陪臣妾下。”

“你这是诓朕给你破解棋局呢!”

苏莹睨一眼穆祯,“皇上已经答应了臣妾,君无戏言!”

穆祯摆手,“罢了罢了,快摆棋子儿吧,摆好了给朕瞧瞧,什么劳什子棋局。”

苏莹嘻嘻一笑,手中的子儿一黑一白落下,专心在棋盘上。

“原本说今晚来陪你用膳,结果入了夜还要跟朝臣议事,便只能在乾和宫匆匆用了。”

苏莹专心摆弄着棋子,头也不抬,“皇上国事要紧,臣妾区区之身,不必挂怀。何况不是早已吩咐太监来臣妾宫中回话了。”

这样的说辞,苏莹答得流畅,时刻贤惠大度的言行举止早在前世就刻入骨髓。手上的棋子顿了一顿,在答完以后,苏莹才发觉,语气过于熟稔,似乎并不恰当。

正想着怎么圆过去,岂料穆祯伸手刮了刮苏莹的鼻子,“听你说得那么冠冕堂皇,就晓得在跟朕置气。”

苏莹抬头望了一眼穆祯,接着摆弄棋子,道:“那臣妾还要罚。”

穆祯听着有趣,“还想怎么罚?”

苏莹假作思索的样子,“罚……罚皇上解开棋局前,不能让臣妾伺候!”

穆祯又一阵懵,显然没有想到苏莹会提这样的惩罚!后宫妃嫔谁不争雨露恩泽,偏偏苏莹把宠幸推了。穆祯隐隐感觉,自己又挖了坑把自己推进去。

苏莹不顾穆祯复杂的眼神,兴致勃勃地扯了两下穆祯的袖子,“皇上,棋盘摆好了!”

穆祯才一望棋盘,只听苏莹又道,“臣妾愚笨,皇上天纵奇才,一定能替臣妾想出破解妙法的!”

这顶高帽一戴,再说推辞之语都不可能了。

等穆祯看清楚棋局,表情比刚刚审视苏莹的时候,还要复杂十倍。

“鬼东西!”穆祯心里暗骂一声。这棋局说难不难,能看出几分眉目,但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破解的法子。

苏莹偷偷翘起嘴角,这是前世东瀛使臣中的棋士挑战大汉棋士时,出的难题之一。难题一共七道,这是最容易的一道,大汉的棋士们一日就破解了。

穆祯棋艺精湛,最多到明后日,便能解开。苏莹的本意并非为难穆祯,只是想让今晚的侍寝不成,吊一吊穆祯的胃口。

苏莹心中泛起少少自得。

穆祯说道:“你等等,朕马上给你破解了。”便一门心思扑在棋局上了。

穆祯年少,好胜之心胜于旁人,怎会服输,可心里越着急,越是不能静下好好思索。

偶然一抬头,见苏莹正撑着脑袋“观赏”自己,穆祯着恼,“沐浴去!”

苏莹半带撒娇地“诺”了一声,携侍女退出殿外。

穆祯才静下心来专注地分析棋局,却没想到苏莹沐浴竟然这么快!半个时辰不到,已经坐在了床头!

白色寝衣里火红的肚兜若隐若现,香肩半露,大晚上的,穆祯还有什么心思看棋局!

君无戏言!君无戏言!穆祯不断用这句话来说服自己。

见今晚果真解棋无望,想着第二日早朝,只得负着气,大步走到床边,把苏莹挤到里侧,合眼就睡。

苏莹在穆祯入睡后,手放在穆祯的胸口,脑袋轻轻贴上去,作出依偎在他怀中的样子。

“希望这一世,你待我也是不同的。”

苏莹合眼,一夜好眠。

次日,一入夜穆祯就兴冲冲地快步走进昭凤宫,此时苏莹还在用晚膳,见到穆祯忙起身行礼。

穆祯直接拉过苏莹的手,到昨夜没收的棋盘前,数子落下,将棋局破解,眼神里带着一丝得意。

苏莹自然配合,眼神中流露出崇拜和惊喜,赞叹道:“皇上好厉害!”

“这等小事,凭朕的能力,自然不在话下。”

苏莹接着赞叹,“臣妾昨儿个想了半个时辰都没头绪,皇上竟然一天就破解了!”

穆祯听到这话,又一阵错愕,怎么听都不像在夸他的……穆祯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你想了半个时辰的棋局,倒让朕给你花了一天工夫去解?

苏莹适时地示弱,拉拉穆祯的袖子,“皇上生气了?”

穆祯甩袖,不理。

“皇上!”苏莹唤道,仿佛一只做错事挨了主人训斥的小猫,低着头委屈巴巴,“臣妾错了,下次还敢。”

穆祯听到苏莹用这么诚恳的态度说这么放肆的话,连气都不知道该怎么生了,顿时失语,气呼呼地用力捏了把苏莹的脸蛋,“不像话。”

苏莹吃痛,哎呦一声,“皇上快松手。”

“看你下回还敢不敢戏弄朕!”穆祯便松了手。

穆祯才注意到苏莹还未用完的晚膳,指了指圆桌,“快去把晚膳用了吧。”

苏莹见穆祯坐下,吩咐宫女速速取了新的碗筷餐具,请穆祯上桌。

即便重活一世,苏莹敢略施小计增添情趣,但在规矩上还是不敢有错的,何况苏莹仍然认为,该做的贤惠得做足。

穆祯好笑,“朕叫你把晚膳用完,朕已经用过了。”

“哪有让皇上等臣妾用膳的道理。”

“那你便坐下陪朕一起用。”穆祯坐到圆桌边,拉了苏莹到身边。

苏莹拂点穆祯抓着自己的手,“臣妾不能和皇上同桌用膳,这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臣妾可怕人说闲话。”苏莹接过丁香递来的碗,自顾自盛了一碗干贝云丝煨得浓浓的白菜汤,在穆祯开口前先递过去,“皇上先尝尝这汤,才上来的,温热着。”

穆祯呡了一口,鲜美不逊色大补的荤汤,更添清爽可口。穆祯饮尽,搁下碗,把苏莹拉得更近了些。

苏莹脚下不稳,正巧坐在穆祯大腿上,慌忙起身,满脸绯红。

穆祯重又把苏莹拉着坐到腿上,拍拍苏莹的手,“朕说合规矩,就无妨。”

莲蓉见主子和皇上举止亲热,很有眼色地扯过丁香,悄悄退到外头。

丁香脚步重,退出去的时候动静惹了穆祯侧目,那个头,几乎和穆祯差不多高。于是,丁香也成了穆祯见过的女子里,最魁梧的一名。

此刻穆祯的心里想的是,人生真是处处有惊喜,处处有意外。

“朕听宫人嚼舌根子,说你带的陪嫁是后院涮恭桶的,便是她了?”

苏莹乖巧点头,“丁香做事勤恳,身子骨又强壮,臣妾喜欢她伺候,便带了进宫。”

“原先的贴身丫鬟呢?”

苏莹晓得,穆祯只是随口一问,她答个“伺候不好”就敷衍过去了,但是苏莹心下已经有了计较,露出窘迫的神情,“原本还有一人,但臣妾在入宫前几日,发现她背着众人,和臣妾嫡母身边的嬷嬷夜半私会。”

高门大户里的斗争不亚于皇宫,穆祯的母亲经历了妻妾之争,穆祯亲身经历了嫡庶之争,深知其中的阴私污秽。

“你与卫国公夫人不合?”

苏莹没有正面答复,“臣妾只是觉得,若是光明正大,何必怕别人知道,非得偷偷摸摸防着旁人,定是心虚。臣妾不敢留这样心术不正的人在身边。”

其中关窍,苏莹没有明说,直接说出来反而不美,显得自己小人,然苏莹确定,穆祯是明白的。

穆祯既喜欢真性情,苏莹便希望,自己的多一些交心,多一些真实,也能换来穆祯多一分的真心。

同样的,把庄氏的形象多一分损毁,身为庄氏亲女的苏梓婳,在穆祯心里好感也会多降低一分。

苏莹在心里嘲讽起自己,姐姐的存在,就让她这样诚惶诚恐吗?

此时穆祯已经揽了苏莹在怀里,“只要你喜欢,叫谁伺候都好。”

棋局的事传到太后耳朵里,太后抚掌大笑,“真是个鬼灵精!”

古嬷嬷在旁附和,“元妃娘娘和皇上琴瑟和谐,不正是太后您期盼的?”

太后欣慰道,“哀家果然没看错她。让太医院配置的坐胎药可配置好了?”

“回太后,陈太医已经来回过话了,都是根据元妃娘娘体质选的药材,最适合元妃娘娘补身催孕。”古嬷嬷道。

太后吩咐道,“把药方送到元妃宫里去,她年纪小,是想不到这些的。”

古嬷嬷领了命,“诺,娘娘放心,奴婢会亲自交到元妃娘娘手里。”

那一盘黑白棋子的局,穆祯赢了。而苏莹的大盘棋局,也成功地走下了第一个子,收获比意想之中还要多。

近日来在自己屋子里打鸡骂狗不消停的马顺仪听了宫里刮过的风,又关起门来磨牙,“瞧她的狐媚样,下个棋都花样百出!引得皇上都不来看咱们了!”

贴身伺候的宫女小声道:“元妃娘娘入宫总共才四五日,皇上图新鲜,多宠幸几回也是有的。”

马顺仪一巴掌甩在宫女脸上,尖锐的护甲在宫女光滑的皮肉上留下两道血痕,怒道,“你是说本小主不新鲜了?”

宫女捂着脸退开一步,低头不再劝说。

脸上的伤何其明显,很快传到苏莹宫里,苏莹代行皇后职责,自然有权赏罚嫔妃。直接下了口谕,马顺仪无端虐打宫女,有悖太后宽仁御下的教诲,罚了一个月禁足。

马顺仪又是懊悔不已,却又是迟了一步。此后,在宫中但凡得脸些的奴才,都敢给马顺仪脸色看。

穆祯调笑,“爱妃惩戒宫嫔起来,有模有样的。”

苏莹回道,“皇上把后宫交给臣妾打理,臣妾必然要替皇上当好这个家,才不辜负皇上的厚望。”


第7章 吃味

穆祯衔了一枚山楂粒丢进嘴里。

此刻苏莹正坐在穆祯身侧,手上揣了一个绣架,一针一线绣着自个儿的花朵帕子。

两人一同窝在榻上,闲静午后,好不惬意。

穆祯伸手取过苏莹的绣架,看了两眼又丢还给苏莹,“二龙戏珠岂不比这花朵好看。”

苏莹晓得,她只顾着绣自己的帕子,别说给穆祯做寝衣,连双袜子都没有,穆祯心里头不痛快。

苏莹吃吃地笑着,把手伸到小几下头,拿出一枚明黄色绣着二龙戏珠的香囊,双手奉给穆祯,“臣妾手艺粗陋,还望皇上不要嫌弃。”

穆祯接过,颇为意外,“什么时候绣的?”

“皇上没见着臣妾的时候!”

此时苏莹入宫正当第七日,穆祯一连七日宿在昭凤宫,前所未有。

前朝后宫断不开联系,后宫的事一会儿的工夫就能传到前朝,例如苏莹的专宠,前朝已经按捺不住,向皇帝进言,为子嗣昌盛,将次年的选秀提前操办。

一夜缠绵,累极了的二人乏力地瘫软在床榻上。

“前朝给朕施压,要朕提前操办选秀。”

苏莹蓦地一愣,欢好后的温存在身上还没有消散,心却突然一沉。

穆祯接着道,“前朝用子嗣做文章,说朕登基至今没有孩子降生。”

良久,苏莹才“嗯”了一声。

即便早就知道穆祯不只会守着她一个女人,但在得知他又要有新欢的时候,还是忍不住伤感。

这一世将选秀提前了,也许正是因为自己在后宫的表现过好,招人嫉妒,才会令人急于打压。

按苏莹前世的习惯,这一刻应该出言表明自己的贤惠。苏莹把习惯性的想法压了下去,故作小女儿情态,翻了个身,背对穆祯,仍不说话。

“生气了?”

穆祯转头,借着红烛的微弱火光,看了眼苏莹。

苏莹道:“臣妾不敢。”

穆祯把苏莹的身子扳过来,见苏莹低着头不与他直视,细看之下竟噙着眼泪,带雨梨花。

苏莹委屈道:“臣妾入宫统共才几日,皇上又要有新欢了。等新来的妹妹们在宫里百花盛开,皇上一定忘了臣妾了。”

“嗳,怎么还哭上了。”穆祯把苏莹搂在怀里,柔声哄道,“不会的,即便有了新人,你在朕眼里永远是不同的。”

苏莹见好就收,“嗯”了一声以后道:“时辰不早了,皇上快歇息吧。”

而苏莹自己到半夜还睁着眼,辗转反侧。

试问有哪个女子,会真心愿意将夫君分享给旁人?贤良大度都是被迫出来的,为了一个好听的名声,为了夫君的爱重,不得不。

如若不论苏莹的妾室身份,两人此刻新婚燕尔,你侬我侬,才几日光景竟又要纳妾。

穆祯亲口说,苏莹永远是不同的。苏莹稍稍安慰些,但这样的承诺略显苍白无力,苏莹仍然不安,若有另一个更特别的人出现呢?

次日,太后宣了苏莹去颐宁宫,同样也是为了选秀的事。

苏莹坐在太后身边,细细聆听教诲。

“前朝早有人提议,将三年一次选秀改为一年一次,为子嗣昌盛充实后宫。其实皇帝也才不过十六岁,何必急于子嗣。”太后呡了口茶,“哀家懂得,你和皇帝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骤然来了新人,心里一定不舒坦。”

苏莹恭顺道:“臣妾不敢。臣妾入宫之时就明白,皇上不会只是臣妾一个人的夫君。只是略有伤感,新人入宫后,必定分薄了皇上的宠爱。”

太后冷哼一声,“前朝的臣子不正是想分薄你的宠爱,挤破了头把自己女儿送进来吗?”

苏莹接话,“其实论对子嗣的重视,谁急得过太后您想抱孙子的心。”

“哀家是皇帝的生身母亲,哀家做的安排还能害了皇帝不成!”因保养得当丝毫不显老态的手,覆在苏莹的手背上,“哀家不管你和皇帝私底下怎么处,怎么玩闹的,哀家劝你一句,要做嫡妻,就要先拿出嫡妻的风度来,不能同妾室一般见识。”

“臣妾省得。”苏莹说道,接着说出了一句自己都觉得残忍的话,“宫里的姐妹只会越来越多,年年都会有新人,臣妾会习惯。”

手掌的温热传递到苏莹手背上,异样的温暖让苏莹感到了千斤的重担,太后唏嘘,“有些话和你说也许为时过早。”

“臣妾愿洗耳恭听。”

只听太后道,“花无百日红,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宠妃固然令人羡慕,但得宠终有失宠的一天。”

苏莹听懂了太后要说的下半句,做好一个心宽的妻子,才是长久之道。

见苏莹思索的模样,就知苏莹是明白的。

太后叹一口气,“别怪哀家泼你冷水,恩宠总有一天会逝去的,你要有准备。若想过得好,不仅需要丈夫的喜爱,更需要他的爱重,这样即使他不爱你了,仍然敬你。”

说着,太后仿佛回忆起了过往的某些事情,苏莹捕捉到了太后眼神里的一丝怅然,一丝无奈,竟是在苦笑,也许是想起了先帝,也许是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然而不过是一瞬,太后的神色又回到了常态,仿佛方才什么都没有想起过,温和地看着苏莹。

苏莹垂首,“臣妾谨遵太后教诲。”

的确,她重活一世,除了挽回和穆祯前世的情分,还有的不就是为了在宫中更好地生存下去吗?

“这回的选秀,你和哀家一同操办。”

“啊?”苏莹一怔。

太后见苏莹楞楞的样子有几分可爱,笑道:“你聪慧,自己来跟哀家说说,你可知道哀家为何要你一同操办选秀。”

苏莹打好腹稿,瞧着太后脸色道,“太后您是想借此事,彰显臣妾的贤良。臣妾入宫后获皇上盛宠,人人皆以为臣妾有专宠之嫌,而臣妾为皇上亲自操办选秀,可以堵住那些人的嘴。中宫无后,由臣妾和太后您一起操办,旁人挑不出错来。”说到此处,抬眼望了一望太后,“您同时也是在抬举臣妾的地位。”

太后听地连连颔首,欣慰道,“好孩子。”

穆祯听传话的太监禀报,苏莹和太后一同操办选秀,颇为意外。昨儿个夜里还为此伤怀的小女人,竟然愿意帮他张罗选秀。

想到苏莹昨儿可怜巴巴的模样,心头一软,想不到什么好法子哄人,吩咐贴身太监将刚得的几颗拇指大的东珠,尽数送去给苏莹。

是夜,穆祯仍然宿在昭凤宫。

见苏莹认真地绣着衣裳,见穆祯来了,笑着起身相迎,穆祯奇道,“莹莹不吃味儿了?”

苏莹听内务府管事讲了一日的选秀流程,坐得后腰隐隐酸痛,用手揉了几下腰,道:“皇上可别来招臣妾,臣妾正吃着味儿呢!”

穆祯笑道,“朕看你如此大方,还以为你醋劲儿消了呢。”

苏莹斜睨穆祯一眼,“哪儿那么容易消。”

“母后今天唤了你去,可是为难你了?”穆祯首先想到的是,太后施压强迫苏莹服从,但转念一想,苏莹是太后的亲侄女,应该不会。

苏莹又绣了两针,咬断手上正用着的金线,“太后怎会为难臣妾,是臣妾自己想得通,皇嗣为重,臣妾不能不懂事。”

穆祯想起前朝大臣道貌岸然的嘴脸,嗤笑道,“别以为朕不知道他们打的什么算盘,费进心思想把自家女儿塞进宫来才是真。”

“皇上别这么说,大人们也许真是好意呢,妃嫔们的肚子迟迟没有动静,怎能不着急,只是着急过了头,不想想皇上才十六,哪儿就那么着急皇嗣的事呢。先帝爷二十五才有的长子呢。”苏莹娓娓道来。

一番话让穆祯心头略舒坦了些,“是了,朕才十六,哪儿就着急子嗣了。”

苏莹放下衣裳,掩口笑道,“皇上国事操劳,哪有多余的心力给后宫。”

穆祯听苏莹没羞没臊,接了句更荤的话,“朕多余的心力不都放在你这儿了?”

“只放臣妾这儿不算,后宫姐妹同沐皇上恩泽,这子嗣才来的快,有了子嗣,才不会再被大臣们说叨。”苏莹作势推了穆祯一把,娇嗔道:“皇上快别宫安置吧。”

穆祯把苏莹抱起,放倒在被褥上,“什么子嗣不子嗣的,你给朕生一个,朕不就有子嗣了?”

苏莹羞红了脸,轻轻推开穆祯,“皇上,天还没黑呢。”

穆祯的手已经落在了苏莹胸前……


第8章 选秀

“很快就黑了。”

苏莹喉间一声娇吟,半推半就地承了宠。

选秀的担子落到苏莹头上,本是无上荣宠,毕竟历来选秀,皇帝只会携皇后一同采选,从无妃嫔插手的先例。穆祯却总觉得苏莹在受委屈,时不时的赏些精巧玩意儿安慰苏莹。

一个月来,除了苏莹的小日子,穆祯大半都在昭凤宫过夜,期间偶尔召幸过几次秦昭仪、静嫔之流,心里却老记挂着苏莹,对旁人心不在焉。

诚如太后所言,苏莹还是太年轻了,放不掉恩宠。近日的恩爱缠绵超越了前世的任何时刻,让苏莹忘乎所以。

人性如此,习惯了好的,又怎会愿意放手去将就次一等的。苏莹只盼,穆祯的恩宠能长久一点,再长久一点。

虽在穆祯面前仍然笑语盈盈,苏莹内心的惶恐不安却非轻易能化解的。眉眼间的忧愁洋溢在外,穆祯也发觉了,更为怜惜苏莹,每一两日都有赏赐送到苏莹宫中,对外只说体恤苏莹操办选秀的辛劳。

苏莹的惶恐使她不由地又想起姐姐,和姐姐前世长久不衰的盛宠,甚至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为什么她重生回来,能有投生到姐姐身上?

这个可怕的想法苏莹很快就抛开了,但苏莹却有了启发,如果能学一些穆祯喜欢的姐姐的样子,穆祯会不会像爱姐姐一样爱自己?

经过了一个月的观望,宫嫔大约摸清了苏莹的地位,心里头各有了计较。

马顺仪的禁足虽解了,日子却不大好过,后宫在苏莹的治理下,衣食住行不会叫奴才怠慢马顺仪,但也仅仅是不怠慢,刚好凑够份例。马顺仪最受不得的,是宫人们看她的目光,一日比一日轻蔑。

选秀的风声在后宫里引起了极大的风声,苏莹入宫专宠,她们已经被冷落了一个月了。本想着,穆祯对苏莹的新鲜劲儿过去了就该召幸旁人了,宫里就她们几个,总该轮到她们了。谁料到突然选秀,后宫进了一批新人,有新人在御前,她们更难见君颜了!

这回磨牙磨得最狠的该数秦昭仪。明明品阶只差了一点点,一个正二品妃,一个从二品九嫔之首的昭仪,待遇天差地别。苏莹能去操办选秀,甚至坐在穆祯身侧一同赏看秀女,她却只能在咸福宫里望穿了眼!

秦昭仪既盼着新人进来能分了苏莹的宠,让她试试被冷落的滋味,又怕进了新人穆祯更不会想起她,内心自相矛盾之下,竟然病了。

十月初六的选秀因不是三年一次的大选,只称小选,便没有用到处理政务的金銮殿,而是设在上林苑的坠露阁。

坠露二字取自《离骚》“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宫中家宴时常在坠露阁举办,前些日子已经重新布置过。

穆祯在上首,左侧是太后,右下首是苏莹。苏莹穿了一身降紫色宫缎绣金线菊花的宫装,梳了低髻,头上插戴的不是赤金红宝就是东珠,这些东珠正是前头穆祯送的,最大的两颗被苏莹做了耳坠,端的是老气横秋。

晨起时候穆祯见苏莹取出这件衣服,还当是要送去孝敬太后的,却没想到苏莹自个儿披到身上穿了,一边梳妆一边念着:“新人入了宫,臣妾就是老人儿了,得更端庄持重些才不丢了份儿。”

穆祯听苏莹说的在理,没必要反驳,便由得她,自个儿先上早朝去了。这会儿一见苏莹,的确端庄持重不假,但活像个小老太太似的,令人啼笑皆非。

御前太监见皇上选秀之日目光还在元妃身上挪不开,对着元妃笑,眼观鼻,鼻观心,不禁在心里又叹了一番,元妃娘娘真是不同寻常。

应选的秀女安排在紧挨着的蕙茝阁歇息,太监分批带了人来。来的秀女们都在门外侯着,听太监喊自己的名字,一个一个进去面圣。

说来有意思,原本选秀是分批按五人一组,一道进去的,这样省时省事。

但在先帝时出过一件事,有个秀女面圣时太过紧张,竟在金銮殿上出虚恭。这秀女出宫后受不住流言耻笑,羞愧难当,三尺白绫把自己挂在房梁上,没救过来。

先帝仁厚,听闻此事后便改了选秀的规矩,让秀女一个一个单独面圣,即便里头秀女御前失仪,表现不佳,外头的人也不会知道,以免影响落选秀女以后的婚嫁。

苏莹的前世,这一场选秀没有发生,也不晓得,多了这一场选秀,会对苏莹的人生造成什么影响。此刻的苏莹看秀女们一进一出,一出一进,只觉颇有意思。

秀女资质参差不齐,是否入选,门第低的靠容貌才情,门第高的就看身家背景了。殿选之前有初选,不过初选只会除名“有疾者”,丑陋、粗鄙不在除名范围内。

苏莹还挺期待的,会不会有和丁香一个模样的,可惜并没有。

最后采选下来,留了八个人,都是门第不高的秀女。门第最高的,是河南知府的嫡次女徐婉,容貌出挑,封了正六品贵人,赐封号“丽”。门第最低的是县丞之女,一对姐妹花,都封了选侍。其中除了徐婉,苏莹前世都没有见过。

穆祯有心和前朝怄气,充实后宫给朝臣们看,但这些人家的女儿,一个都不让入选。

入选的新人出身低,册封的位分也不高,便下令七日后进宫,这几日派教养嬷嬷去教导规矩,和苏莹入宫的阵仗完全不能相比。

七日后,秀女入宫的当晚,穆祯招了徐婉去乾和宫侍寝。妃嫔不能留在乾和宫的龙榻上过夜,所以徐婉侍完寝就被送了回去。

第二晚,仍然是徐婉去乾和宫侍寝。第三晚穆祯去了张才人的银杏阁,第四晚又是徐婉去乾和宫,次日晨起就听说穆祯晋徐婉为从五品令仪了。

这几日穆祯只来苏莹宫中用了两次膳,苏莹绝口不提新人的事,只像平常一样和穆祯调笑,穆祯要走也不挽留。

夜晚苏莹独自一人,坐在窗口呆呆地望着天上明月,莲蓉给苏莹披上一件外衣,打断苏莹的出神。

“娘娘仔细天凉,您若受了风寒,皇上又该心疼了。”

苏莹仍是望着窗外,“你说今晚是谁侍寝?”

重生以来,穆祯从未有过如此冷淡,苏莹一个人的时候,恍惚中总有错觉,又回到了前世,那种被冷落、被忽视的感觉。

苏莹摇摇头,自己真是愈发矫情了,前世挺着大肚子,十天半个月见不到穆祯一面,都撑过来了,这才四五天,而且穆祯还来看过它不是?

莲蓉看主子忧郁的模样,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劝,说穆祯的新鲜感过了还会想起她的,这话已经说了两三遍了。

“主子许久没弹琴了,不如弹一曲吧。”莲蓉道。

苏莹想着,也好,有事做了就不会胡思乱想了,便吩咐莲蓉去取琴来。

琴是不久前穆祯赏的,金丝楠木古琴。

抚上琴弦,想着心爱的人,苏莹心下一动,弹了半阙《山之高》。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在闺中时夫子们着重教导苏梓婳,苏莹在旁跟学,琴艺只勉强拿的出手,此刻将情感倾注下去,竟把相思之情抒发地淋漓尽致。

苏莹蓦地停了手,不忍再往下弹下半阙。

采苦采苦,于山之南。忡忡忧心,其何以堪。

汝心金石坚,我操冰雪洁。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朝云暮雨心来去,千里相思共明月。

上半阙是相思之情,下半阙是离别之苦。苏莹胸口郁结,撂下琴起身。

刚一转身,只见穆祯正站在门口。

“弹得这么好,怎么不弹了?”

苏莹福下身,一下哽咽地连“万福”都说不出来了,眼泪在眼眶打转,几日来积压的的委屈都涌上来。

穆祯扶起苏莹,将人儿搂在怀里,轻轻抚触碰开的长发,哄道:“朕不是来了吗?”

苏莹的眼泪渐渐收回去,情绪平复过来,才离开穆祯的怀抱,告罪道:“臣妾失仪。”

“朕竟不知,你会弹琴。”

苏莹拭去眼角的泪花,赌气道,“皇上不知的多着呢。”

穆祯伸手将苏莹散下的几缕刘海拢到耳后,看着苏莹泛红的眼眶,温柔道,“以后的几十年里,朕都会慢慢知道的。”

几十年!

苏莹鼻子一酸,差点又要落泪,他亲口说,他们之间还有几十年。

穆祯拉着苏莹坐下,见到软榻上的绣框里有明黄色的布料,就知苏莹在给自己缝制寝衣。

“朕这几日冷落你了。”

苏莹点点头,穆祯真在眼前了,反倒不知该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才接口道,“徐令仪能代臣妾把皇上伺候好,也是极好的。”

穆祯认真地望着苏莹的眼睛,“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朕不想让你成为众矢之的。”

苏莹一愣,“皇上是在保护臣妾?”

她想过穆祯是厌倦了,是厌弃了……从没想过,穆祯是要保护她!

穆祯说到“保护”,苏莹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你还以为朕不要你了?”穆祯问道。

苏莹满脸羞赧,“差一点……”

只听穆祯一字一句,声声入耳,“即便朕日后不能每天都陪着你,朕也一直记挂着你,一刻不曾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