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碧玉 主角: 郭碧玉, 扬羽

郭碧玉上辈子有仇报仇,有冤报冤,然后寻了死。,实指望俩眼一闭俩腿一蹬了事,没想到俩眼再一睁的时候,活到了十岁的郭碧玉身上。,郭碧玉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对付着再过一辈子。,却不能像上辈子那样,糊里糊涂的再走上不归路。,可是没想到却活成了老妈子一个,跟在某个人后面有操不完的心:,“扬羽啊!你可长点心吧!啊?”
大家碧玉 主角: 郭碧玉, 扬羽

楔子

对面儿的男人口中随着一阵阵的喘.息声扑出了浓烈的酒气,加上床头正燃着熏香,浓郁的很,这些味儿乱七八糟的夹杂在一起,几乎让郭碧玉喘不过气来。

她胡乱的哼哼了几声,将胳膊从身上的人赤.裸的后背上移了下来,按住那男人的肩膀推了推,道:“哎!你压死我啦!”

那人抬了头,两只眼睛因为饮了酒,透出几分红意来,颇有几分潋滟的邪劲儿,他嘴角歪歪的挑起,邪笑着道:“爷的身量可和他差不多,怎地你没被他压死?”

“休提他。”郭碧玉不屑的撇了撇嘴,又有些害羞的道:“我是干干净净给了你、跟了你的,再提我可跟你翻脸。”

说完便抬了腰,两只修长的腿环了起来,那人便一只手撑了床,另一只却向下摸去。

郭碧玉一阵阵鸡皮疙瘩从后背窜了起来,“啪”的一下打在那手上,柳眉倒竖道:“休把老娘当堂子里的小倌儿玩,再起这样的心思剁掉你的狗爪子。”

那人吃吃的笑起来,道:“摸一下又不会少块肉,爷就爱你这泼辣劲儿。”

虽然如此,那只不老实的手到底停了下来,他又着实有了酒,没多久便一泻千里,伏在郭碧玉身子上发出长短不一的鼾声来。

郭碧玉将那人推开,就听他嘴里模模糊糊的在嘟囔着什么,她便凑过去小声道:“扬羽,扬羽。”

那人迷瞪瞪的抓住了郭碧玉的手。

郭碧玉轻轻地问道:“扬羽好么?”

“再好……爷也没尝着……邬黑子……真是暴殄天物……竟生生……玩死了……”

郭碧玉便呆了呆。

过了一会儿,她将手挣了出来,连衣服都顾不得穿上一件,赤裸裸的走到床旁边。

那里安置着一件半人高的雕着连枝桃花纹的紫檀橱柜,上面精致的紫铜香炉里还在散发着甜腻的香气。

她厌恶的用手遮住鼻子,熄了里面的香,这才蹲了下来,打开橱柜。

再起身时,一把闪着寒光的短匕已经握在了她手里。

她重新回到床边儿上,将短匕放下,在旁边一堆被扯得乱七八糟的衣服里翻出了裙带,从那人脖子下面掏了过去,打了个活结儿之后才将两头紧紧的握在手里。

想了想,她又爬上了床,跨坐在那人背上,那人似乎感到背上一阵湿滑的凉意,口齿不清的道:“小妖精,爷是真不行了,改天……”

郭碧玉恍若未闻,她伸手拿了匕首,两只手交握住了匕首的柄儿,高高举起,脸色木然的扎了下去。

“噗”的一声闷响,身下的男人顿时挣扎了起来,几乎要将郭碧玉掀翻了下去!

郭碧玉只死死的夹紧了腿坐在他背上,又将那裙带在手掌上缠了几圈儿死死的往后狠命勒住,男人的呼喝声只开了个头儿就被扼死在了嗓子眼儿。

待男人挣扎的力气渐小,郭碧玉才握住匕首猛力往外一拔,“呲”的一声,血便喷了她一身,而男人随着这血的喷涌,身子也一阵阵的抽搐着。

郭碧玉毫不犹豫的又扎下去,拔起来,扎下去,拔起来。

那雕着五子登科、石榴枝花纹镶边儿的黄檀大床上,锦被渐渐地被血浸得透湿,从床沿边上滴滴答答的流了一地。

郭碧玉这才下了床,她原本肤白如玉,现在如同血缸里泡过的一般,她也没想着要擦擦,反正已经不干净了。

她厌恶的靠近了那尸体,将那尸体翻了个个儿,又拿起刀,一把手攥了那男人的物件儿,手起刀落的割断了,丢在一旁。

想到刚才那软塌塌的又沾了粘稠血液的触感,郭碧玉心里一阵阵的恶心,她再也不看一眼,转身走到衣橱旁,从里面挑了一件儿薄绸斗篷披在了身上。

拿这斗篷的时候,她小心翼翼的避开了最里面那件白的耀眼的白貂毛连帽大绒斗篷,生怕沾上一丁点儿血迹。

郭碧玉最后看了一眼,合上了衣柜,衣柜的锁是并蒂莲的式样,小巧的钥匙柄儿是个莲蓬荷叶,多好的寓意啊。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双手扶在那柜门上。

“扬羽,这辈子算你倒霉,我是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可我也替你报了仇了,咱们就当两清了吧。”她脸上露出了干脆的、果决的笑意:“下辈子别再遇见姑奶奶了。”

大雪初停的清早,郭家长房大娘子无声无息的吊死在了锦乡侯府大门口,虽然发现以后马上解了下来,但是围观的人全都看见了!

郭大娘子除了一个薄绸斗篷里面儿什么都没穿,竟是赤身露体、浑身血淋淋的!

又有小道消息说,锦乡侯府的安世子死在了郭大娘子住的客房里,确切的说,是赤身露体的死在了郭大娘子的床上!那玩意儿还被剪了!

锦乡侯府的世子妃、郭家二房——户部尚书郭义的嫡女郭美玉哭的昏天黑地,又说是郭大娘子勾.引的世子,又说是世子被人陷害喝多了酒、走错了房门。

这些爆炸性的消息和重又被人们回忆起来的旧闻不出一个上午就传遍了京城!

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人们说的都是郭家长房已经倒了,郭大娘子守了寡无处可去,暂且住到妹妹这儿安身,却被世子借着酒劲儿用了强,锦乡侯府哪还能洗白了去?

郭碧玉原先那个夫君,本来就是个没身份、没地位、无父无母的单蹦儿汉子,犯了事儿死在了牢里,尸身都不知道丢在了何处,更不要说坟茔。

她死成这副不体面的样儿,郭家二房早就发了话,出嫁从夫,万万没有再葬回郭家祖坟的道理,因此竟然就这样搁置在了一旁。

到了中午,天又飘下洋洋洒洒的大雪来,郭碧玉的尸体只盖了那件斗篷,身躯冻的邦邦硬,脸上泛出青紫色来。

雪粒子一阵阵的跟盐面儿似的随着风卷了过来,不多时,那尸首的头发上、嘴唇上、眼窝里就积了不少,慢慢的,变成了大雪中模糊的一个鼓包儿,再也没人理会了。

第2章 重生的郭碧玉

郭碧玉猛地醒了过来,打了个哆嗦,七手八脚的把一大半儿掉到床边儿上的被子都拽到了身边儿,围成一座小山,小山顶上只露了一个脑袋出来。

饶是这样,她仍然冷的浑身发抖。

她摸摸索索的伸出手浑身上下的乱摸,只觉得手里湿淋淋,又黏又腻。

她看了看床里面,昏暗的光里上面空荡荡的,啥也没有,她一颗心立刻就吊了起来,上下牙打着颤,“磕磕磕”的声音在黑暗里格外响亮,她死死的咬着牙,咬到腮帮子都酸了,拧过头向床外看去。

这一看,就看到影影绰绰地下两个鼓包,看似两个人躺在那儿。

她松了口气,原来滚到地上了,转而又迷迷瞪瞪的想:怎么会是两个?

郭妈被她悉悉索索的声音搞醒了,先是伸出手狠狠的扇了一下在郭碧玉塌下睡得死沉的雀儿,道:“死丫头,姑娘被子都踢掉了!”

雀儿不过也才九岁大,迷迷瞪瞪的睁了眼,傻头傻脑的看了一眼郭妈,“哎”了一声,转过身,“当”的一下就撞到郭碧玉的床沿上,这才疼的完全清醒起来。

她眼睛含了两泡眼泪,龇牙咧嘴的道:“这屋子里都有地龙,姑娘非要盖三床被子,踢掉了才好,不然非大冬天长痱子不可。”

郭妈一只手撑起身子来,又没头没脑的用宽大的巴掌扇了几下雀儿的后背。

“顶嘴,顶嘴!我让你顶嘴!”

雀儿便“哎哟”、“哎哟”的喊将起来。

郭碧玉怔怔的坐在床上,被她俩闹哄哄的吵得脑仁儿疼,一时间,大雪天吊死在锦乡侯府门口的寒意也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雀儿,郭妈。

她俩怎么会在这屋子里?

郭碧玉浑身哆嗦了一下。

郭妈刚点了灯笼,刚把光亮儿递过去,就见她家大娘子半跪在床上,两只手诡异的在被子里划拉来划拉去。  

“那东西呢……尸首呢……”

郭妈心里就一抖,不敢确信的又问道:“姑娘,您找什么呢?”

郭碧玉没有回答她,而是直愣愣的看了过来,盯着郭妈看了一会儿,又盯着雀儿看了一会儿,突然跳下了床,向门口跑去。

郭妈吓得魂飞魄散,看见雀儿就站在床头,眼睛半眯缝着,头一点一点的,还打着瞌睡呢,便一巴掌拍到雀儿的头上:“死木头!还不去追姑娘!”

“啊!”雀儿这才慌忙追了过去,道:“姑娘!姑娘!您这是去……”

“哐!”房门大开,郭碧玉站在门口,一股冷冽的、北方独有的寒风一下子就卷了过来,将她的薄绸衣服瞬间吹透。

狂风里还夹杂着雪粒子,她的脸上被打的隐隐作痛。

一切都那么熟悉,几乎是一模一样……除了她的人只能够到门的一半儿高。

郭碧玉呆呆的看着眼前的小手,不提防被雀儿从后面一把抱住,连拖带拽的往屋里拉,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让她尖叫起来。

“放开我!放开我!”

“姑娘,姑娘!哎!”雀儿的脸被乱挥的胳膊肘怼了好几下,酸疼的眼泪都掉出来了,喊道:“您别这样,门口凉!快回床上去!”

郭妈刚把房门关好,急忙赶过来协助雀儿一起将郭碧玉重新塞回床上,盖上棉被,不放心的道:“姑娘这是怎么了?做梦魇着了?”

郭碧玉在锦被堆里,双眼直勾勾的,“通”的一下又躺下了,依旧把被子都拢在边儿上。

雀儿往外面儿看看,天还半灰着呢,又看看床上闭着眼睛的郭碧玉,打着哈欠胡乱应付道:“应该是做了噩梦吧。”便蹲了下来,正迷瞪着眼睛要躺下再挠吧一觉,又被郭妈一巴掌拍起来。

“懒坨坨的货!姑娘睡,你也睡!天都大亮了!”

雀儿也不觉得疼,扛着郭妈的巴掌硬是躺在小榻上,把被子从脚蒙到头,又拱了拱,在里面闷声求道:“郭妈你让我睡一会儿吧,困死了。”

郭碧玉睁开眼睛,有气无力的翻了个身:“郭妈,你让她睡吧。你也睡一会儿,有什么事儿天亮了再说。”

郭妈兀自恨恨的瞪了几眼那团被雀儿卷成了茧儿的被子,嘴里不出声的骂了几句,“噗”的一下吹熄了灯笼,也躺下了。

黑暗中郭碧玉还睁着眼睛。

她又伸出手摸了摸脖子,吊死在锦乡侯府大门口的窒息感和冰冷感还那么真实,可她确确实实的又回到了上京的郭家老宅中,变成了少时的模样。

这是怎么回事?她弄不懂。

她闭上了眼睛,以前的她最喜欢睡觉了。

睡过去了,就没有那么多烦恼和不顺心了,万事都不用管,还能做做美梦。

梦醒了,扬羽会把饭食都预备好,她就挑肥拣瘦的对付着吃一口。

等扬羽收拾好了出去赶场,她才懒洋洋的对着镜子描眉打鬓,等着姓安的来私会。

要是等不来,她就倚在门口磕着瓜子看东家长西家短,看困了就再回去睡一会儿。

她就是这样连手指头都懒得动一下,连带着脑子也越来越懒得动,所以到后来那么凄惨,也是自己作的。

想到扬羽,郭碧玉心里一阵阵的揪紧了的疼法儿,再想到姓安的,郭碧玉就忍不住咬了咬后槽牙,当初她怎么就瞎眼看上了安子鹤那么个黑心烂肺的货?

郭碧玉思绪纷乱,感慨万千,慢慢的上眼皮下眼皮就往一块儿黏。

“算了,这会儿我还是个孩子呢,还是该睡睡吧。”

郭碧玉再醒来的时候,先环顾了一下四周。

屋子里白亮亮的,她能看见东墙上的雕花大窗日光透着窗纱照了进来,窗户下面的条案上放着一个通体碧绿的梅瓶,里面插的梅枝上无精打采的缀着几朵残黄。

床边既没有紫檀橱柜,墙壁那里也没有镶嵌着并蒂莲铜锁的衣柜,更没有燃着催情香的紫铜香炉。

郭碧玉蓬头垢面的下了床,踢了踢还在打瞌睡的雀儿。

雀儿就吧嗒吧嗒嘴,翻了个身继续睡,嘴里嘟嘟囔囔的还跟那儿嘀咕呢:“郭妈,就、就再、再睡一会儿,一会儿……”

第3章 乱成一锅的粥

郭碧玉就有些无语。

她蹲了下来,看着雀儿。

窗外的阳光打在雀儿脸上,照着她发黄的发丝还有脸上的浅麻子。

雀儿和她同岁,是她娘给她的四个贴身丫头里年纪最小的一个。

她父亲郭皋和母亲费氏去东海的时候在集市上看到了当时还六岁的雀儿,不知怎地貌不出众、人也不机灵的雀儿就合了费氏的眼缘儿,当下就买了回来。

因为雀儿岁数小,费氏发了话,就当是陪着姑娘逗闷子的,不拘着她,所以性子比郭碧玉还单蠢十分。

上辈子郭碧玉在订亲宴上出了那档子丑事,自然下面的人都没好果子吃,尤其是雀儿。她被人迷晕出了事儿的时候,本来应该是雀儿在身边伺候,可偏偏有人哄着雀儿去吃甜团儿,把她弄离了自己的身边。

她母亲费氏气的浑身直抖,在那儿指着雀儿道:“就是养个猫儿狗的,还知道护着主呢!你除了吃还知道什么?”

后来雀儿被拖下去的时候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嘴边儿还粘着一圈儿豆沙馅儿,直喊着“姑娘救救我”,最后也不知道被弄去了哪里,是死是活。

郭碧玉上辈子没有为雀儿求情,她只顾着哭了。

她又把视线转到郭妈身上,因为雀儿这么嘟囔,沉睡中的郭妈就打了一个激灵,睁了眼,又用手挡了从外头直晒进来的刺眼阳光,一转身,一眯眼儿,看见她家大姑娘正搁地上蹲着,桃花般红扑扑的小脸上,一双圆溜溜乌漆漆的眼珠子正看她和雀儿呢!

郭妈一张老脸讪讪的,顿时起了身,颇有些老鲤鱼打挺的风姿,麻溜站了起来,又弯腰一下子把雀儿身上盖的被子掀开,道:“睡!还睡!我让你睡!姑娘醒了也不知道!”

雀儿一下子就跟诈尸了似的蹦了起来,“嗷嗷”喊了两声,手足无措的看看郭妈,又看看郭大姑娘郭碧玉,叫道:“啊啊啊,什么事!什么事?”

郭妈被雀儿这嗷嗷两嗓子吓了一跳,捂着胸口道:“死丫头你嚎什么!日上三竿了还睡!”

她忍不住开始对着雀儿唠叨:“你当姑娘和你这皮糙肉厚、没心没肺的丫头一样儿?到哪都睡得跟死猪似的!姑娘才来京城,有多少烦心事呢!”

郭碧玉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那么一点儿怀念故人的小伤感顿时再度无影无踪,她站了起来,衣衫不整的光着脚站在地上。

那地面也是温和的,一点儿也不冰。

郭碧玉看着郭妈和雀儿面带羞惭、没头苍蝇似的整理着床铺被褥,也没倒开空理会她,她圆滚滚、白生生透着粉莹莹的脚趾头忍不住蜷了几下。

她想了想,也不管郭妈刚整理好床铺,重新又爬了上去,没精打采的靠在床头,囔声囔气的道:“郭妈,我头晕,我难受。”

刚说完,郭碧玉就打了个大喷嚏。

郭妈一下子就把手里的东西扔了,小碎步奔到床前,看到郭碧玉双颊嫣红似火,嘴唇也有些干裂,心里一突突。

雀儿早已经跑到门口,也不知道怎么说的,青燕、黄鹂、墨鸦三个丫头也都进来了,不一会儿郭碧玉的床前就围了一圈儿人。

她看着眼前这几个脸上写满了担心、蠢蠢欲动的丫鬟,急忙摆了摆手,再要开口,结果接二连三打了好几个喷嚏!

受到喷嚏的震动,她觉得脑子一下子被震成了浆糊,眼泪也流出来了。

四个丫鬟加一个郭妈再度乱成一团儿。

黄鹂拿手背一贴郭碧玉的额头,被烫的缩了回来,二话不说的就跑到了外面,在床上的郭碧玉就听见黄鹂出了门喊着“不好啦大娘子生病啦”,声音越来越远。

郭碧玉十分的无语,她实则也没有力气说话,头昏脑胀中看到郭妈双手合十,按着她打喷嚏的个数在那儿嘟囔:“三百岁,四百岁……”

雀儿急急忙忙从箱子里翻了一件袄子出来,眼睛里又饱含了泪水,动情的道:“是奴婢的错,夜里姑娘要盖三床被子,奴婢还没当回事,万万没想到姑娘是病了……”

郭碧玉很是嫌弃这件张牙舞爪而来的大红锦缎绣黄金色菊花棉袄,让她想起她弟弟的红色襁褓一打开,常常露出金黄色的一泡屎。

她皱了皱鼻子,可是雀儿常年干活儿的,比她力气大,摆弄她跟玩儿似的,不一会儿郭碧玉就被穿上了棉袄,又被按着躺倒在了床上。

被这么一折腾,她是再也不冷了。

偏偏雀儿还流着眼泪给她盖了三床被子。

青燕是个稍微有点儿头脑的,看了一眼床上的郭碧玉,郭碧玉也正看着她。

不知怎么回事儿俩人突然就心有灵犀了起来。

青燕微微点头,表示明白了,跟郭妈道:“郭妈,像黄鹂那样儿可不成,叫家里下人还以为怎么回事呢?万一再吓到了老夫人可就糟了,妈妈在这儿伺候好姑娘,我得去把她追回来,去禀告二夫人请个大夫才是正理。”

郭妈一拍巴掌,道:“是应该禀了二夫人,二夫人现在管着家呢,哎呀,刚才黄鹂不会直接去找老夫人了吧?这可不太妥当!”

郭碧玉心想,郭妈您也不傻啊,可这聪明劲儿来的晚了点儿,刚才怎么就那样让黄鹂咋咋呼呼的跑了?

她在三床被子下蠕动着,浑身流汗,这让她再度想起了浑身是血的黏腻感,实在是太难受了。

雀儿体贴的掖了掖被子,道:“姑娘,您这一定是昨个儿晚上受了寒,奴婢懂,这被子捂得是难受,您且忍忍,发了汗就好了。”

郭碧玉从昨天夜里到现在,一口水也没喝过。

此刻随着被子被雀儿掖的严丝合缝,最后一丝凉快气儿也没了。

郭妈还在那求神拜佛,墨鸦慌里慌张的满地乱窜,边窜边道:“怎么办怎么办?郎君和夫人回来了会不会打死我们?”

郭碧玉觉得她像一条焖烧的鱼,浑身上下的汗早就烧没了影儿,干热干热的,烘的她一阵阵的头晕脑胀。

她动了动嘴,雀儿道:“啊?姑娘您说啥?”

“出身未捷身先死,”郭碧玉说:“我要死了。”说完就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第4章 差点中暑的大夫

郭碧玉再醒过来的时候,觉得自己竟然还在活着喘气真是太好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那儿说着:“……老夫人说大娘子从江南初来京城,这就对了。大娘子这是热症,以刚才老朽观察和把脉看,鼻息急促,额头发烫,脸颊嫣红,嘴唇干裂,兼有出汗的症状……”

一只瘦削枯干满是皱纹的手指搭在圆润雪白的腕子上,坐在床边圆凳上的老大夫闭目捻须,摇头晃脑,极为专注的诊断着郭碧玉的病情。

话还没说完,就听床边一声惊呼,老大夫捻须的左手抖了一下,拽了一根胡子下来,他强忍住龇牙咧嘴的表情,不悦的看向声音的来源。

雀儿压根也没管老大夫,只顾着在那跳着脚喊:“醒了醒了!大娘子醒了!”

郭碧玉睁着眼睛,想要开口,就觉得嘴唇好像被粘在了一起,嗓子眼儿干疼干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在心里边儿狂呼:“说这么多废话有什么用啊!我热啊!我渴啊!”

她这么一醒,一屋子人全都围了过来。

这屋子本来就热,是郭老夫人怕郭碧玉初来北地,不习惯这边儿寒冷,特意嘱咐人将地龙烧的旺旺的。

现在除了一个躺在床上的,还有郭妈和四个伺候的丫鬟,再加上老夫人和随侍在侧的一个婆子常妈和两个大丫鬟弄芹、侍椿,二太太李氏,和她身边儿的古嬷嬷,连着老大夫和他带来的药僮。

好么,本来十三个人挤在这屋里,就觉得浑身热的发痒,现在一窝蜂都围在郭碧玉的床前,每个人愈发觉得燥热难耐。

十三个人对着躺着的郭碧玉,围成了一堵极为密实的人墙。

郭碧玉整个人顿时就感觉不好了。

她喘不过气来了!

一张宽脸盘子的、褶子都被撑开了的面孔出现在她面前,面容和蔼,眼睛中满是担心:“碧玉啊,乖孙女儿啊,你可把奶奶吓死了啊!”

郭碧玉张了张嘴,无奈什么都说不出来。

郭老夫人看着她倒像是说了“奶奶”两个字,益发心疼,

二夫人李氏则倒抽了一口冷气,心道:这是什么规矩,“奶奶”,这样儿的用词儿真不讲究!

她白腻的鼻尖也浸出了细汗,上去搀着郭老夫人道:“大夫还没诊完,咱们都先别围在这儿,人多闹闹哄哄的,心不静,万一误了诊治的结果就糟了。”

郭老夫人急忙点头:“对,对对。还是你心细。”说罢往外面走了几步,却仍是不放心的向郭碧玉这边张望。

众奴婢以郭老夫人为中心,也撤离了郭碧玉的床前,只雀儿还在那没挪窝,眼睛都不眨的看着郭碧玉。

李氏皱着眉头道:“还有你,你也过来!”

雀儿左看右看,两边儿都没人,只得看着李氏,用手指了指自己鼻子:“您是叫奴婢?”

“就是你!”临近年关,家里事情原本就多,偏生大娘子还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生病,这房间里又热,李氏待的心里发急,越发觉得大房从上到下都是没规矩的:“咋咋呼呼的做什么?没看到大夫正在给大娘子诊脉么?若是惊了脉象,误了大娘子的病情,唯你是问!”

正这会儿,老大夫继续道:“自然,还有些水土不服,忧思过重,睡眠不安……嗯?还受了惊惧?老朽开几张方子。”老大夫边写边道:“先吃半个月看看。”

雀儿别的没听见,就听见老大夫说受了惊,吓得白了脸,连连摆手道:“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吓着大娘子的!大娘子半夜……”

“咳咳咳咳!”郭碧玉猛烈的咳嗽起来!

这一阵咳嗽,又让她嗓子眼冒烟,火烧火燎的难受,她看了一眼青燕,青燕立刻上前几步将雀儿拖了下来,道:“叫嚷什么,是说你现在别惊了大娘子。”说完还狠狠的拧了雀儿一把。

这点儿小动作,李氏全都看在眼里,一点儿也没落下。

她也不说话,站在老夫人身边儿,看老大夫起了身,急忙将人让到书案处。

笔墨纸砚是早就备好了的,老大夫拈了笔,写完药方,掏出一方棉布帕子擦了擦额头,站起身来,一阵发晕,眼冒金星,心道再呆下去非中暑不可,急忙拱手道:“那在下就先告辞了。”

这老大夫被一群老的少的围着送到房门口,嘴里直说:“留步,留步。”他又向里张望了一下,正看见窗户下面梅瓶里面那枝被烘成干花的梅枝,道:“这屋子地龙烧的足,被子不要盖那么多,也要常开窗子透透气,平日里应该多给大娘子喝点水。”

郭碧玉被压在三床被子之下,被压的直翻白眼,有气无力的想:“为啥不一开始就说……”

她恨恨的看着,直到老大夫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眼光也不曾收回来。

落在郭家老夫人眼里,郭碧玉巴掌大的小脸儿埋在被子里,秀气的鼻子随着呼吸有些急促的翕动着,一双大眼睛水光粼粼,那可不是正可怜巴巴的看着自己么?

老夫人顿时“心肝儿肉”的呼将出来,快走了几步到了郭碧玉床前。

在郭碧玉眼里,祖母的脸还是那张圆圆的并不白皙的脸,皱纹原本是深的,可由于日子好了仿佛有些撑开了,下巴也是个浑圆的双下巴。

“奶奶,奶奶。”郭碧玉看着老太太,不知道怎么回事,眼泪就流了出来。

这是她这辈子头一次见到郭老夫人。

郭老夫人听着郭碧玉嘶哑的声音,心疼死了,“哎”的应了一声,拍了拍郭碧玉的手:“奶奶在呢。”

李氏便轻轻在后头皱了一下眉头,看见郭老夫人已经亲自动手,“刷拉”一下掀了两层被子下去,嘴里还唠叨着:“俗话说的好,‘若要小儿安,三分饥与寒’,你爹小时候,什么苦没吃过?反倒身子骨儿还比你二叔硬朗!现如今富贵了,人也养的娇气了。”

郭老夫人是副大骨架子。

郭碧玉那位从没见过的祖父去世的早,留下了郭老夫人和两个孩子,她能把郭家大郎、二郎拉扯大,全然是凭着一身力气,家里留的那点薄田都是郭老夫人自己耕种的,没求过人,直到现在,身子也硬朗着呢。

第5章 二婶的安排

郭家大郎,也就是郭碧玉的父亲郭皋,十四、五岁的时候就为了供弟弟郭仪读书,走了行商这条路。

认得郭老夫人的人都说是老天爷有眼,行商的大郎,如今成了江南巨富;读书的二郎,如今做了户部侍郎。

先前的苦日子早已经成了郭老夫人挂在嘴边忆苦思甜的往事。

二郎君郭仪在调至上京之前在甘州做长史,地处西北,郭老夫人没跟着老二去边塞吃沙子,留在在江南的老大那里享福。

而今郭仪做了京官,自然说什么都要接了郭老夫人来上京团聚。

到了上京的郭宅,一切都有二房的李氏打理,郭老夫人既不需要操心,更不需要自己动手做事,益发心宽体胖、虎背熊腰起来,平日里做衣服,都要多扯半尺料子。

这两床被子被郭老夫人轻轻松松甩到一边儿,就跟掀层纱似的那么轻松,雀儿看的眼睛都直了。

郭碧玉立刻对郭老夫人感激涕零,放在被子里的手都忍不住翘起了大拇指。

她二婶母李氏刚交代完下面的人去拿药、煎药,这会儿仪态端庄的走到了床边,道:“母亲,我已经派人去按照瞿老大夫的方子去抓药了,您这也忙了一个上午,该回去歇歇了,一来让大娘子好好休养,二来,您也得提防着别过了病气。”

郭碧玉便感觉郭老夫人有些局促起来,宽宽的脸盘上挤出了笑容,点头应着李氏道:“你看着安排就好,你是碧玉她婶子,还会出什么差错?”

李氏脸色顿时黯淡了几分,郭老夫人似乎也觉得刚才说的话似乎不太妥当,在床边尴尬了一会儿,才直起了腰。

转身找了一圈儿,只看到一个郭妈算是年长能有些担待的,看上去却木呆呆的,郭老夫人便道:“这一窝子小的小,怎么会伺候人?弄芹,您就留在东院,帮忙照看大娘子。”

弄芹正要答话,李氏拦阻道:“母亲,原本大伯来京城里一家团聚,里里外外的人手就得添置的。媳妇也叫了牙婆,只因临近年关,各家各户人手都缺的很,这才拖延到了现在,没预先跟牙婆定好了,是媳妇的不是。怎么好叫母亲身边儿的人过来?那岂不是媳妇的不孝?”

郭老夫人急道:“我又没怪你,你看你这一大嘟噜话,听得我头晕。那现在怎么办?”

现在怎么办,也不能怎么办,郭碧玉倒是想说不用添人伺候了,可又想看看李氏要怎么答话。

于是郭碧玉也不做声,眨着眼睛看立在床头的郭老夫人和李氏。

郭老夫人穿的是一身土黄色绣五色宝象花的缎子衣服,料子亮闪闪的,刚才还拂到了郭碧玉的手腕上,丝丝滑滑,一点儿也没有刮丝的感觉,看上去像是缀锦,是顶华贵的料子。

可是!穿在她身上完全不像样!

简直像一块巨大的、会移动的土坷垃!

再看李氏,完全看不出是三十岁的人,身形依旧窈窕动人,宝蓝色的对襟薄棉袄子上面绣着奶白色玉兰花的边儿,仔细看去,玉兰花心儿里还用丝线挑绣出了粉红色的花心儿,素雅又不寡淡,无一处不精致贴合,又不张扬。

她人也漂亮,肤色白皙,为人娴雅沉静,说话的语声也柔和动听。

前世里,原本郭老夫人在江南和长房在一起待的时间长,郭碧玉又是她从小看到大的,郭碧玉和这位祖母极是亲昵。可自打来了上京以后,她就不喜欢郭老夫人了。

在她心里,郭老夫人浑身的土腥味儿,和乡下的老太太一模一样,只不过是多了一层金光灿灿的外壳罢了。

当时,郭碧玉心心念念喜欢的是李氏那样的。

上辈子,她一见到这位二婶母,就喜欢上了,那才是京城里贵夫人的做派呢。  

听说二叔郭仪最初在甘州只是做个录事,却颇得当时甘州刺史李延贵的赏识,正合年龄的嫡女是没有,就算是有,也不会嫁给没有身世背景的郭仪!

虽然李刺史只是陇西李氏的外支,可也和世家沾上边儿了。

而那时的郭家有什么?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钱了!

因此当李刺史大人将家中的庶女李氏三娘许给了郭仪的时候,也仍然是郭仪高攀了。

李氏也不愧是世家旁支出身,虽然是庶女,可教养极好,郭仪在甘州步步高升,在这其间,李氏不光后宅打理的好,和郭仪的同僚夫人之间,也相处甚笃。

这内眷之间的交道,可是有讲究的。李氏既然在家门外面都玩得转,在内宅之内,就更不要说了,简直是小菜一碟。

看人家这几句话说的,有多得体?又照顾了婆婆的身体,又表明自己顾全了大局,心里是一直记挂着大伯一家的,还表明了当媳妇的不到之处。

李氏脸上正露出了温柔得体的笑意:“再者说了,即便是人手暂时短缺了,哪就用得上老夫人身边儿的人了?裁玉阁那边的浣琴是个妥贴的人,媳妇正打算让她过来帮衬几日,也带带这几个小丫头。”

郭老夫人脸上顿时现出笑意来,眼睛也满意的眯成了一条缝,连连点头:“这样也好,就说你是个妥贴的,只是这几日就得委屈美玉了。”

“委屈什么。”李氏搀着郭老夫人,细细柔柔的道:“不过几日的功夫,哪就委屈了,再说美玉的性子母亲还不清楚?打从她姐姐来了,一天恨不能跑八趟!”

她纤细洁白的手指掐了帕子,恰到好处的遮掩住了因笑意而露出了红唇内的一线银牙,漂亮和善的眼睛也微微弯了起来:“因碧玉水土不服,来了上京,一直没精打采的,美玉总是见不到她姐姐,可心里却着实惦记着呢。就这次,还嚷着要来探病呢。”

郭老夫人立刻开怀的笑起来,也用帕子掩了嘴,道:“美玉是个好孩子,是你教的好。等碧玉好了,再让她姐妹两个好好在一处耍,现在也别过来了,省的沾染病气。”

郭碧玉撑着下巴,看着郭老夫人努力的有样学样、东施效颦,又看着她二婶母李氏。

她年岁还小,眼睛水汪汪的,看人的眼神儿贼呼拉清澈,还透着一股懵懂劲儿。

可是郭碧玉自己知道啊,都两辈子了,她不是什么都不懂了。

上辈子她嫁给了扬羽,在那片市井地儿住了好几年,掐尖骂架、明嘲暗讽、眉头眼脑的,也看了几年,别说看会,学都学的滚瓜烂熟了。

此刻,二婶母弯弯的笑眼中完全是一片冷清。

她看不起郭老夫人这个原本出身小农村、种地养活了她夫君郭仪的婆母,也看不起父母是商人的长房大娘子郭碧玉。

第6章 严肃的郑娘子

这么一看通透了,郭碧玉也觉得她上辈子对二婶母纯是一厢情愿,挺没意思的。

在郭老夫人眼里,她就变成了一副神情恹恹、没精打采的模样,便急起来:“药怎么还没有抓到?”

李氏柔声道:“药哪用现抓?家里都常备着好药材呢,熬药是得要一阵子,已经叮嘱古嬷嬷亲眼看着青燕去熬了,母亲莫要着急。”她目光温和的看向郭碧玉,道:“折腾了一个上午,大娘子也乏了,闭上眼睛养养神,等醒过来正好喝药。”

郭碧玉正觉得不自在,她也着实头还晕着,便点点头,只闭上眼睛听她们说话儿。

“二娘子那边那个叫浣琴的呢?怎么还没过来?”郭老夫人问道。

李氏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恼意,道:“大娘子急病,我怕人多吵闹,身边只带了一个古嬷嬷可用,眼下在帮忙熬药,还没倒开空去西院叫浣琴过来呢。”

郭老夫人道:“大娘子身边这几个都闲着呢。”

这话说的,装睡的郭碧玉都听不下去了。

青燕去熬药,身边有黄鹂、墨鸦和雀儿在,这三个,指使哪个过去能叫得动人啊?得罪人还差不多。

郭碧玉是知道的,浣琴是二娘子郭美玉的心腹大丫鬟,二娘子房里的事都是她打点着,一直到上辈子郭美玉嫁给了那个畜生,浣琴也是跟过去的。

按照李氏的说法,直到在牙婆那里买够了人手之前,浣琴怕是都要在东院“照顾”她这个大娘子了,平日里的穿戴、物件也要收拾一阵子,更要将手里的活儿都交待好,没有个半天功夫,浣琴是不能够过来的。

所以,郭老夫人这话十分不妥。

气氛一时间有点微妙,郭碧玉就轻声咳了几下,睁开眼道:“奶奶,我吃了药就好啦,您回去歇着,等我好了去看您。”她抱着郭老夫人的胳膊晃了晃:“您为了我受累,我也惦着您啊。”

“哎,哎。”郭老夫人忙不迭的点头:“还是碧玉体贴人。”

郭碧玉眼睛隔着郭老夫人粗壮的胳膊,偷偷觑了上去,见李氏的嘴角抽了抽,道:“是啊,母亲,您要是累着了,美玉也该担心了。”

“好。”郭老夫人终于站了起来,又给郭碧玉盖好了被子,将郭碧玉的两只胳膊拿了出来,回身一看,逮着雀儿道:“看好你们家大娘子,别再像夜里那样,屋子里都热成了这样,还盖三床被子!”

郭碧玉看着雀儿又要不知好歹的回嘴,急忙弱声道:“奶奶,我知道啦。丫头小不懂事,等二婶母说的那位叫、叫……”

她急的小脸泛红,却说不出来人名儿,郭老夫人道:“等浣琴过来好好替你教教这几个丫头,她伺候你二妹妹伺候的就好。”

“嗯嗯。”郭碧玉急忙点头,又对李氏道:“多谢二婶母,临近年关了,这么忙还要来照看我。”

正这会儿,西院伺候的丫鬟双喜在门口探头探脑的,看到李氏,急忙进来道:“夫人,郎君的同事赵大人府上送了年礼过来,赵大人的娘子还差了身边的韦妈妈同来,说是要给夫人见个礼再回去。”

李氏不悦道:“怎么都不通禀一声就这样张张狂狂的进来了!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没规矩!”

郭碧玉躺在床上闭了眼,有些迷迷糊糊的,嘴角却是忍不住撇开,嘲讽的笑了一下。

到了现在,她住在东院,也只得一个郭妈和四个年岁不大的丫鬟,以往在江南老宅那边都是随便惯了的,这句“没规矩”,明面儿上是训斥双喜,实则说东院这边才对——如果真有规矩,双喜连院门都进不来!

郭碧玉这边晕乎乎的犯核计,郭老夫人摆手道:“都是自家人,讲究什么,二郎那里有事,你赶紧去吧。”

李氏矜持道:“那我和母亲一同回去,先把您送回正院,双喜,古嬷嬷在厨房那边,你去把古嬷嬷替下来,让她去陪韦妈妈吃盏茶,稍坐片刻。”

随着郭老夫人和李氏的离去,屋里也清凉了不少。

黄鹂和墨鸦对视了一眼,再看郭碧玉,已经在床上睡着了,虽然呼吸还是颇为急促,脸色倒不再像早上时那么通红的吓人,便轻手轻脚的拾掇起来。

一大早上的这么一折腾,被褥没收,衣服也丢的到处都是。

郭妈刚送了郭老夫人出去回来,看到雀儿还傻不愣登的在郭碧玉床前发呆,对比眼里边儿有活儿的黄鹂和墨鸦真是一块活木头,就忍不住想拍她的脑袋,又怕她大呼小叫吵醒了大娘子,郭妈只得挠了挠自己的手。

黄鹂做了一圈儿活,身上也热了,无声的嘟囔着“热死人”,走到窗下,将窗子开了一条小缝,觉得舒爽多了,又看见桌案上那烘干的梅枝,便抽了出来,轻声道:“我和墨鸦去园子里再剪两枝好的。”

郭妈正要点头,见门口有人,是二房那边夫人房里的管事娘子郑娘子。

郑娘子长了一张瘦削严肃的脸,嘴角下垂,脸色枯黄,一身浅褐色棉衣裙,显得脸色更加的灰暗。

“我家夫人叫郭妈和那个叫雀儿的过去。”

郭妈一愣,李氏不是刚走么?她向前笑脸道:“郑娘子,叫我和雀儿过去什么事?”

所以大房压根就是全然没有什么规矩!主人家叫,竟然还问什么事?郑娘子心中愤愤,本不欲回答,想了想还是道:“要过问大娘子是怎样生病的。”

雀儿吓得脸都白了,正要叫,被郭妈一巴掌拍过去,杀鸡抹脖子的指着床上熟睡的郭碧玉,不许她做声。

这里郭妈最大,黄鹂和墨鸦也呆在了那里,看着郭妈和雀儿一前一后跟着那个郑娘子去了,觉得不妥,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下子梅花也没有心情剪了,两个人对着坐,坐的饥肠辘辘,才意识到一个上午谁也没吃东西,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青燕才捧了药进来,看到黄鹂和墨鸦一左一右在郭碧玉床前面露戚色,差点把药扔了!

“大娘子……”

黄鹂回过神来:“啊?哦!药好了吗?大娘子睡着呢。”

青燕这才放下肩膀,舒了一口气:“那你们俩干嘛呢?哭丧个脸,我还以为大娘子怎么了呢!”

她将药罐放在桌案上,拿了瓷碗倒了一碗药出来,道:“这药得趁热喝了,不然凉了就更苦了,药效也要减的。”

她在一旁忙,突然意识到什么:“雀儿呢?又跑去玩了?怎么就你们俩在,郭妈呢?”

墨鸦带着哭音道:“青燕姐,可能、可能不好了!”

第7章 郭妈的委屈

“谁,谁不好了?”

郭碧玉坐了起来。

别说是黄鹂和墨鸦吓了一跳,就连青燕的手都是一抖,药碗里的药汤泼了一点儿出去。

青燕使了个眼色,黄鹂急忙起身,拿了迎枕垫在郭碧玉背后,道:“大娘子醒了?先把药趁热喝了,奴婢这儿早都备好了大娘子爱吃的渍梅子了。”

郭碧玉点点头。

青燕把药碗端到床边,郭碧玉就着她的手,缓缓的一口一口的喝着药。

她刚才睡了一觉,出了汗,脸色不那么红了,莹白如玉的小脸上,一双黑漆漆的瞳仁,专注的看着青燕拿着碗的手。

药汤见了底,青燕冲着黄鹂道:“你们都是傻的么?水呢?”

“哦!”

黄鹂如同大梦方醒一般,急忙起身去倒了一盏温水过来,墨鸦端了痰盂在旁边,伺候着郭碧玉漱了口。

青燕拿了梨花白釉的八角果脯盒子,移开盖子,郭碧玉就从里面拈了一粒出来含在嘴里,这会儿黄鹂又拿了晕湿的棉布帕子过来,细细的替郭碧玉擦了脸和手。

就这么个小事儿,三个人也忙的团团转。

郭碧玉此时头脑清楚了一点儿,窝在软乎乎的迎枕里,才开了口:“郭妈和雀儿呢?墨鸦,你说。”

墨鸦嘴笨,是个不会编瞎话儿的,明知道刚才大娘子肯定是听到了她那句“不好了”,也不敢胡诌,只得回话道:“大娘子睡着了没多久,二夫人那边就来了人,我听郭妈称呼她郑娘子。”

郭碧玉眉头一皱。

郑娘子,她认得。

那是个眼光狠辣的人,上辈子郭碧玉偶然见过一次——那是郑娘子被李氏派过去探望嫁到锦乡侯府的郭美玉,正赶上郭美玉要来给她这个堂姐送些年货好过年,安子鹤陪着郭美玉同来,后面还跟着郑娘子。

那时候,郭碧玉已经和安子鹤暗通款曲,正做贼心虚,被郑娘子肆无忌惮、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好久,仿佛什么都看穿了似的。

“接着说。”

“郑娘子说,是二夫人要过问大娘子到底是怎么生的病,叫郭妈和雀儿过去回话。”墨鸦的声音就带了哭腔:“这都过去一个多时辰了,多久的话也问完了呀。”

郭碧玉轻哼了一声。

青燕道:“大娘子,您嗓子不爽适?”

我哪门子嗓子不爽适!郭碧玉在心里翻白眼,对着墨鸦道:“雀儿那性子我知道,也不是肯老老实实跟着去的,怎么回事?”

黄鹂接过口道:“大娘子您也知道,咱们房里也就郭妈能制得住雀儿,当时您睡的正沉,郭妈不让她喊,不然,雀儿一准能抱在您床边柱子上嚎。”她抬眼看了一眼郭碧玉,道:“郭妈也是怕吵着了大娘子……”

郭碧玉看着青燕、黄鹂和墨鸦三个丫鬟,想了想,道:“青燕留在这儿,你们两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对了,什么时辰了啊,给咱们几个弄点吃的来。”

黄鹂和墨鸦忙不迭的出去了,青燕脸色略红,道:“光顾着说奴婢们这些鸡零狗碎的事儿了,饿着了大娘子了。”

郭碧玉心想,是啊,从早晨到现在,我粒米未进,你还让我空着肚子喝药。

但是她都多大的人了,不愿意和这几个小丫鬟计较,她稚嫩白胖的手挥了挥,道:“算了,且等着郭妈回来吧。”

青燕嘴呶了一下,她也不知道郭妈和雀儿什么时候回来……甚至,能不能回来。

看着大娘子这副没心没肺的模样,青燕心里叹了口气,可也就得认命,奴婢在主人家眼里,原本就不值当放在心上。

更何况她们这位大娘子,原本在江南的时候就是郎君和夫人极娇宠着的,从小儿就抱着到处跑,就连见下面的各大商铺管事,也听凭着大娘子在旁边儿边听边玩。

这些都极有本事的管事们大娘子都是见惯了的,哪会把她们这些内院的奴婢丫鬟放在眼里?

郭碧玉哪里知道青燕心里边的想法,她正对着对面的锦帐思考人生。

在昨天夜里,她刚刚接受了重新有了一条生命的事实。  

可是,她怎么就进到这个更小的郭碧玉的壳子里了?

那原来那个十岁的郭碧玉呢?

被挤出去了?

挤出去了那是去哪儿了?

替她去阴曹地府投胎了?

那她身边这些人呢?怎么也都变成她小时候刚来上京时候的样子了?

她想也想不通,弄也弄不懂,所以就不由之主的直了眼儿。

十岁的孩子,平日里哪会有什么心思,所以郭碧玉一开始思考这些很深奥的问题,在郭妈眼里就是一副“我想爹、我想娘、我想江南、我忧郁”的模样。

郭妈刚被二夫人放回来,一进门,满肚子的委屈无从倾诉,看到郭碧玉的样子,忍不住红了眼圈儿,眼泪啪嗒啪嗒的掉了下来。

还没等郭碧玉开口询问她,她便奔到郭碧玉床前,抽了帕子,捂在鼻子上嚎啕起来。

“我的姑娘哎——来了几日了,那都是什么饭菜啊——一个可口的都没有!生生把我们姑娘熬瘦了!

“我的姑娘哎——从打来了上京第一天见过老太太,再往后都没找过姑娘——要不是今个儿姑娘病的狠了——才露了一面儿——那二姑娘见天儿的往上房跑啊——老太太不疼姑娘了哎——

“我的姑娘哎——”

“郭妈,你行了。”

郭碧玉太阳穴直抽抽,若是不叫停,郭妈能啭出一套《莺莺传》的说唱来。

郭妈立刻止了哭声,两只肿眼泡看着郭碧玉。

郭碧玉黑漆漆、亮闪闪的眸子看着郭妈,道:“雀儿呢?”

郭妈忍不住打起了嗝儿。

她往后挪了挪,低下头,道:“二夫人说,雀儿实在缺少管教,年纪也小,不顶什么用。放在东院,万一惹了事,大娘子这么小的年纪反而还不好办。”

青燕听到了就是一急,眉心皱了起来,正要开口,郭碧玉的嘴角已然弯了起来:“哦?那我这边少了一个丫鬟可怎么办呢?”

“说是要再买一些丫鬟,给咱们东院补齐八个使唤的,在这以前,西院二娘子那边的浣琴先借给咱们用着。”

郭碧玉笑道:“这么说,还是二婶母的好意。”

郭妈就怕她不乐意,急忙点头:“是是是,雀儿那丫头又没有什么规矩,既懒且馋,二夫人也不是就把雀儿这么撤了,说是教好了规矩,再送到大娘子身边来。”

郭碧玉没有再说话,反而看着青燕道:“把黄鹂和墨鸦叫进来。”

第8章 郭碧玉的训教

墨鸦是最后一个进来的,手里还提着食盒。

她本来从厨房拿了些吃食,准备给大娘子垫补点儿。

眼下郭妈回来了,雀儿却没有回来,又听说大娘子让她进来,墨鸦心里边儿七上八下的没有底儿,回身将房门关上了,又开了窗子,这才将食盒放在一旁,规规矩矩的站到了郭碧玉床前。

郭碧玉看着窗外,外头是长廊,谁来都能看见,这对于屋内说话的人来说是极为稳妥的,她顿时对墨鸦有点儿另眼相看。

上辈子被她过成了一笔糊涂账,包括雀儿在内,这四个丫鬟的去向,她全都不知道。

而今看,墨鸦虽然话不多,口齿也不伶俐,可是却是个做事细心警惕的。

郭碧玉伸出手,青燕就递了白瓷茶盏过去,她轻轻啜了一口,放在托盘上,倚着妆花长穗迎枕,轻飘飘的道:“黄鹂刚才说了一句话,让我想起了管事们见我父亲、母亲的时候。那会儿管事的要是出了什么他们自己个儿解决不了的事情,自然要请我父母出面,这就是倚仗。”

黄鹂平素快嘴快舌,每天说过的话不计其数,她哪记得是什么话让十岁的大娘子心生感慨,只一脸茫然的在旁边站着。

“黄鹂说,若不是郭妈制止了雀儿,雀儿能抱着我的床柱子嚎。”郭碧玉看着这几个奴婢,道:“你们说说,这是什么缘故?”

郭妈想,这能有什么缘故,当然是心里害怕,不愿意去见二夫人呗。

从做生意的管事们扯回到了雀儿身上,这跳跃也太大了,三个丫鬟都没吱声,生怕说的不对。

“因为雀儿知道,我就是她的倚仗。”郭碧玉脸色冷凝,在郭妈脸上扫来扫去,道:“雀儿都知道这个道理,郭妈,你却不知道。”

郭碧玉完全没有掩饰她的不悦。

郭妈怯怯的道:“大娘子还小……”在她心里,大娘子才十岁,自己个儿都还得倚仗旁人呢!

郭碧玉打断了她的话:“我再小,是主人家。我父亲母亲不在上京,我,”她伸出玉雪般的手指头指向了自己:“就是长房的主人家。”

“二房的婶母,年纪再大,也做不得长房的主人家。”她笑了笑:“更做不得你们的倚仗。”

“更何况,雀儿是母亲送给我的,我房内的青燕、黄鹂、墨鸦,连着雀儿,不是她二房的奴婢,轮不着婶母安排谁能伺候我、谁不能伺候我,更无需劳动婶母替我们长房管教。”

她说了这么些话,无非让郭妈认清楚一个事实。

郭碧玉垂下眼帘,脸上不高兴,内心也很不高兴的嘟着嘴道:“反正我不管,我的东西,我没发话,谁敢碰?就我爹娘,还不敢呢!”

她这么一说,三个丫鬟瞪大的眼睛才放小了点儿,长大的嘴巴才合拢了些。

这才是大娘子嘛!

前面说的那一番头头是道的话,简直不像是大娘子嘴里说出来的!

直到郭碧玉这一句话放出来,被刺了又刺的郭妈才一个激灵,想起来郭碧玉小时候的事儿。

大娘子,从小就独。

是她的东西,只有她不要了,否则休想从她手里拿走。以前她有个拨浪鼓,原本放在那儿早就不玩了的,被大郎君和夫人拿去逗一个朋友的孩子,末了看那孩子爱不释手,便给他带回家去了。

那一次,就捅了马蜂窝,这祖宗将能见到的东西全都摔在了地上,大郎君和夫人训了她几句肚量小,才六七岁的大娘子顶了回去。

“无论贵重,我的东西在我眼里自然重逾珍宝,便是爹和娘不能随便拿了给人!再者说了,女儿若是十六七岁大,爹娘也能拿了我的东西给人?爹娘说我年纪小,可爹娘年岁不小,这个道理难道你们也要再长大十岁才懂得?”

郎君朋友的孩子才两三岁大,一个拨浪鼓值什么?可大郎君和夫人硬是没说服得了大娘子,干脆不管了,让她自己去讨要。

大娘子有法子,在街上买了几个簇新的拨浪鼓,声儿又响脆,颜色也鲜亮,六岁的孩子,说话跟小大人似的:“我这拨浪鼓用的皮都快破了,来了家里一回,就拿了这个破布次郎、光板儿没毛的破鼓给弟弟,我这个当小姐姐的多羞羞脸啊。”轻轻巧巧的,竟是将那鼓换了回来。

从那次起,家里从上到下都知道大娘子的脾气,她的东西,碰不得。

那可真是从小被娇宠着长大的。

郭妈劈头就给了自己一下子,她怎么就能因为大娘子来了上京,就忘了这茬儿了?

“大娘子,是老奴的不是,老奴现在就去求二夫人……”

“求?”郭碧玉居高临下的看着郭妈,道:“就你?能从二婶母那要回来人?你去要吧,能把雀儿要回来,算我输。”

郭妈“哎”了一声,转身就走。

黄鹂忍不住要笑,好在拿手捂住了嘴,三个丫鬟你捅我,我捅你,在底下跟老鼠啃食儿似的嘁嘁喳喳的偷笑。

果然,郭妈走到门口,又回来了,苦着一张脸道:“大娘子,老奴一路上想了,雀儿……老奴要不回来了。”

郭碧玉翻了个白眼,郭妈这“一路上”当真是短的很,就从床头到门口,幸好人还不笨,郭妈要是就这么过去,连二婶母的面儿都见不到。

她在软枕上挪了挪,道:“二婶母怎么问的?”

郭妈正要回答,郭碧玉道:“你先等等,墨鸦,你拿了什么好吃的,别放凉了,端过来。”

郭碧玉右手端着一碗八宝羹,左手拿着一块珍珠茯苓糕,盘腿坐在床边儿,腮帮子鼓鼓的道:“郭妈,你接着说。”

郭妈吞了一下口水,道:“大娘子,您……不然等您用完了老奴再说。”

郭碧玉摆摆手:“规矩是做给外人看的,肚子都饿着呢,顾这些干嘛?我可不能为了规矩屈着我自己个儿。”

所以不是让您先吃吗?又不是不让您吃先听我讲!

当然郭妈是不敢这么问的,直接道:“二夫人问大娘子怎么就突然生病了。雀儿说不是她吓的。”

吸溜,郭碧玉头都没抬。

“二夫人紧锣密鼓的问雀儿,还不许老奴替雀儿答话,最后雀儿就说了您夜里……”

青燕、黄鹂和墨鸦竖起了耳朵。

“夜里做了噩梦,开门出去了,被冷风一卷,就着了凉。”

吸溜,郭碧玉咽下最后一口粥,抹了抹嘴道:“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