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签证 主角: 楚延清, 杨曦

作者积二十余年法医、刑警生涯之底蕴,籍独特的视角,以平实的笔触,在本书中真实地再现了公安法医、痕迹检验、文件检验、刑事照相等刑事技术人员的工作和生活。
死亡签证 主角: 楚延清, 杨曦
引言

“老师,我有一个问题。”坐在前排的一个胖礅礅的男同学举起了手。

“请讲!”钱思哲微笑到。

红岭医学院法医系主任俞建舟邀请钱思哲来给法医系四年级的学生举办一个讲座,给他的讲座定了一个题目,叫《漫谈法医学》。阶梯教室里挤满了学生,下个学期就要进入实习了,前四年的基础理论学习也即将告一段落,同学们都想听到一些真实的案例,可是钱思哲在讲台上讲了近一个小时,仍然没有要谈一个完整案例的表示。

乘钱思哲端着杯子喝茶的工夫,前排的这个小胖子在同学的鼓动下向讲台上的钱思哲进行诱导了:“钱老师,请问您在接到报案后,首先想到的是什么,是如何考虑这是一个什么样性质的案件的?”

钱思哲一怔。他知道,这位同学提的问题表面看来似乎很随意,但却也很刁难,这就好象俞建舟给他的讲座题目一样——漫谈法医学,似乎怎么谈都可以,但法医学涵盖广泛,涉及学科众多,真不知该从什么地方谈起才能提起学生们的兴趣。要知道,这种讲座如果提不起学生们的兴趣的话就等于失败了。当初钱思哲受到俞建舟的邀请后就进行了认真的准备,因为他没想到离开刑侦工作离开法医岗位三年多了,居然还有人能想到他,还要请他来搞讲座,劲头自然也就很足。他想到了这些年来法医专业的大学毕业生在就业上的种种障碍,他就想着利用这个讲座的机会来给大家打打气鼓鼓劲。他深爱着这份事业,虽然离开了这个岗位,但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不在关注着。于是他谈到了解放后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法医队伍的发展壮大,还有中国法医事业的发展壮大,他说随着国家民主法制建设的进一步加强,民主法制进程的进一步推进,法医学将会彰显出它应有的作用,将会凸现出它不可取代的重要地位,法医技术人员的社会地位也将会大大提高,会得到社会的广泛尊重和认可。他原以为,使用“彰显”、“凸现”这一类字眼会振奋学生们的情绪增强大家的自信心的,可就这样谈了半天并没有把大家的情绪调动起来。

在当下这个特定的语言环境里,刚才小胖子的这个问题其实也很简单,就是想问:通过报案人提供的情况,你会首先考虑死者的死因是什么?他们期望在这种诱导下,能使得站在讲台上的钱思哲象讲故事一样讲上一两起案件的侦破过程。

没有具体所指,泛泛而谈,确实无从谈起。钱思哲也知道这些同学的兴趣所在,这些年来他每年都要接受邀请去给省警院的学生讲上一两堂课,同学们都很愿意听讲一些案件的具体侦破过程,虽然这是第一次给医学院法医系的学生搞讲座,但知道他们也都是一样的好奇,就象自己刚参加工作时缠着老民警讲侦破故事一样。二十多年的刑侦、法医生涯,他确实积累了不少的案例,但是他今天并不想谈具体案件。

“这样说吧,”钱思哲略作思索后说到:“我刚从大学毕业进入公安机关从事法医工作的那最初几年里,一接到出勘案件现场的通知,坐上警笛轰鸣、警灯闪烁的警车后,同学们,你们猜猜,我当时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会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呢?”

年轻的大学生们都露出了好奇的目光。

“那时,我会热血沸腾,一种使命感,一种责任感,一种荣誉感,会油然而生!”钱思哲说:“但现在呢?现在我还会有这样的感受吗?”

钱思哲微微一笑,继续说到:“也许有人会说,你干了二十多年了,已经产生了职业厌倦感了,再也不会热血沸腾了,再也不会有什么使命感有什么责任感有什么荣誉感在身了。是的,现在来说,在这种情况下,我再也不会热血沸腾了!但是,这并不是因为长期从事这项工作所产生的职业厌倦感所致!那是什么呢? 同学们,公安工作是干什么的?是保护国家和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使之免受不法侵害,使社会和谐,人民群众安居乐业。大家想一想,难道干了一辈子的警察,就是想随时随地都能听到警笛轰鸣随时随地都能看到警灯闪烁吗?”

偌大的教室里,没有任何声响,百多双眼睛,全都把目光投向了讲台上的这个人。

钱思哲的手掌在讲台上使劲按压了一下,稍稍减慢了说话的速度:“所以说,要问我在接到报案后首先会想到的是什么,我会首先想到的是:这个警,是不是误报了?退一步说,也只希望这是一起意外事故,而非谋杀!”

同学们响起了一阵热烈的但也是礼节性的掌声。

“当然,”待掌声稀落下来后,钱思哲继续说到:“作为具体工作来说,在接到报案之后,在到达现场之前,不可能不考虑报案人所提供的情况。那么在进行现场勘查和尸体检验之前,我们应当首先考虑什么呢?我们应当首先想到是,在现场勘查和尸体检验中,重点要解决什么问题。水中尸体,室内死亡的,野外死亡的,在勘查检验过程中,都会有各自的重点。但不管怎么说,对案件性质的认定,是在现场勘查和尸体检验之后,而不是在这之前!”

……

钱思哲结束讲座离开阶梯教室,正走出教室外庭院大门的时候,一个女子冲了上来,张开两臂就要向他拥抱过来,钱思哲一惊,急忙往一旁闪去。

“哈哈,还是那样敏捷,没老啊?”女子站立下来,哈哈大笑到。

钱思哲定睛一看,乐了:“哈,是你?”

“是我!我杨曦回来了!”杨曦说:“嘿,今天回来的。刚才我一到系里报到,就听俞主任说你正在这里办讲座,我就急急忙忙地跑来了!哈,想早点见到你呀!”

“嗯,没变,还是原先那个样子。”钱思哲说,接着又问到:“书读完了?”

“应该说,是把学位修完了,——终于把博士混出来了!哈!”杨曦朝钱思哲狡黠地眨了眨眼,又说到:“不过呀,书可还没有读完哦!”

“还要读?博士后?”

“这个啊,嘿!博士之后,肯定也还是要读书的嘛!只不过,下一部书呀,我要读的是——”说到这里,杨曦就盯着钱思哲笑,不吭声了。

看到杨曦那故弄玄虚的样子,钱思哲也笑了起来:“什么书啊?不会是《易经》吧?”

“肯定不是!”杨曦敛住笑,摇了摇头说:“《易经》那东西呀,可没啥学的,一个阴爻,一个阳爻,弄成了个八卦,组合来组合去,也就只不过组合成了六十四卦象,太简单了,没啥意思啊!我呀,下一步是准备攻读钱经!”

“钱经?”钱思哲疑惑到:“你要去做生意?经商?”

“哈哈!”杨曦指着钱思哲的鼻子说:“你呀,很笨的哦!嘿,我要读的下一部书呀,就是——你!”

“我?”

“对!读你!”

“我?我有什么可读的?”

“可读的地方多着哩!”杨曦笑到,歪着头,一副顽皮的模样,“比如说吧,这才两三年的时间,你这白头发就窜了这么多出来,以后啊,我就把你这白发一根一根地拨拉下来,一根一根地读!哈!”

“你想让我成光头?”

“那到不是!我呀,是想让你的智慧闪现光芒!”

钱思哲说:“我说杨曦呀,你怎么还是这么顽皮啊?”

“好吧,说正经的!你知道吗,我为什么要回来这里工作?——就是因为你在这里!”

“哦?”

“你知道的,我的兴趣不在学术上,我的兴趣是办案,办大案件,办疑难的案件。所以博士一读完,我就跑回来了,就等着你那里有大案的时候你好召见我。”

“可我现在不在刑侦了。”钱思哲说。

“不在刑侦了?也不干法医了?”杨曦疑惑地问到。

“嗯。”

“那——”杨曦的情绪一下子降了下来,“我回来错了?”

“延清还在那里的呀!”

“我可是想跟着你学点东西啊!”

“看你说的!你现在是博士,掌握的知识比我多得多,我能有什么可学的?我以前干法医的时候呀,可以说基本上是没有经过系统的法医理论学习的呢!”

“可你有经验!这经验是年轻法医无论如何都比不上的!”杨曦说,“要不这样,你把你以前办理的案件写下来,给我学习学习。嘿,你写的时候我来做你的书童。这样的话,也不枉自我回来呀!”

“你做书童?那怎么行?那我不是成了博导了?”钱思哲说:“更何况,我以前办的案件与现在相比,科学技术的成分可差远了哦,写出来不叫人笑话才怪?”

“那我可不管!既然我回来了,我也就缠上你了,你想写也得写,不想写也得写,哈!”

正在这个时候,法医系主任俞建舟走了过来,笑到:“看来这警察帅哥是吸引人啊!我们的美女法医这才刚回来一会,就跑来找你了,把我这个系主任都丢到一边了啊!老钱,这样吧,你就不要走了,杨曦这不刚回来吗,我们就找个地方给她接接风吧!”

“好啊!正想领教领教杨曦的酒量呢!”

“没问题,舍命陪君子!”杨曦说:“俞主任,我原先在办公室用的那个柜子没人给我撬开吧?”

“谁会去撬你的柜子呀?连你的办公桌我都要他们不要动呢!”俞建舟说。

杨曦一听,立即说到:“你们等着,我去去就来!”然后拔腿就往教学楼方向跑去。

“你到哪里去?”俞建舟追问到。

“我柜子里还放有两瓶茅台酒哩!”杨曦边跑边回答说。

教师授课的过程,其实就是一个知识重温的过程。对于钱思哲来说,这一次的知识重温,再加上杨曦的鼓动,使得他很长时间里都没有从过去工作经历的回忆中挣脱出来。他想起了几年前即兴写下的一首小诗:

法医生涯廿余年

瞅尽人间悲与冤

涤荡恶行平生愿

还我乾坤朗朗天

自己的愿望实现了吗?钱思哲想。

人们啊,为什么要无休止地炮制血腥的暴行呢?

拉美作家奥拉西奥·基罗的小说《斩首的母鸡》中写到:有一对夫妇生了五个孩子,前面四个都是白痴,好不容易生下了第五个小女儿,发育正常。可有一天四个白痴在观看了父亲宰杀母鸡的过程之后,兴奋异常,待父亲外出后,白痴们模仿父亲杀鸡的样子,把唯一发育正常的小妹的喉管切断了。

文明与愚昧,在对待生命上,是那么的泾渭分明!但对于炮制血腥暴行的人来说,仅仅以愚昧两字就能说清楚了吗?


第2章 01·1

第一部

冷艳的玫瑰对一个人的盖棺定论,那是死者生前所在单位组织人事和政工部门的事情。而法医呢?其实,法医对死者的评价最简单不过了,首先就是确定是否已经死亡。也许有人会说:这我也会,人死没有死,谁都看得出来。是呀,谁都会。人是否死亡,谁看不出来呢?可是又要问了,其次呢?比如说,这人死了多长时间了?是什么原因造成他或她死亡的?你会吗?你知道吗? 更不要说还有其他多得多的东西了。还有,死者是不是也有灵魂,这你也知道吗?

对于钱思哲来说,这起案件既很简单,也很复杂,简单到他当时在现场就判断出了死因,复杂到他从技术科长提任到刑侦大队副大队长后还得为这起案件费心劳神。

那束冷艳的玫瑰花早已化为尘土,那束冷艳的玫瑰花的主人也早已化为灰烬,可那张冰冷的脸庞还有那张冰冷的脸庞上若隐若现的闪烁着幽蓝火焰的如同冷艳的玫瑰花瓣一样的类圆形青紫痕,却总在眼前晃动,挥之不去。

室内似有一丝阴森的气息,钱思哲面部肌肉不自主地抽搐了一下,他暗自作了个深呼吸,控制了自己的情绪。

洁净的被单覆盖着的这个女人面部无任何表情。床头柜上,一个装有安眠药的药瓶翻倒在上面,瓶口周围散落几粒药片。

也许这也是一种解脱吧!钱思哲在心里暗暗叹道,叹后自己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

“钱科长,有问题吗?”看到钱思哲久久地凝视着女尸,年轻的法医楚延清不由得问到。

钱思哲言不由衷地嗯了一声。

说实话,现在的钱思哲已不象年轻时那样,那时总想遇到一些大案要案疑难案件,也好充分展示自己的聪明才智,也好立立功,受受嘉奖什么的,现在的钱思哲是巴不得少一些死亡,少出现一些需要检验的尸体,即使有需要检验的尸体出现,在未检验之前都希望检验结果是属于疾病、意外事故之类,退一步说也希望是自杀造成的死亡,而不希望遇到谋杀、伤害以及其他恐怖的暴力的案件。有时在检验尸体时他会突发奇想:“可能这人是假死吧!”以致于他对温度尚未完全冷却的尸体不愿马上进行解剖,就算死亡指征已经很明显,也总要找理由拖延一段时间,当然,也许这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相信,尸温未完全冷却的时候,死者的灵魂还未离开躯体,在这时候进行解剖检验是对死者的不尊重。这种心思他没有给任何人透露过,只是在心里默默地坚信着。

在听到楚延清的问话之后,他伸出手指在女人的鼻孔前停留了片刻,想试探一下她是否还有微弱的呼吸存在,然后轻轻地摁了一下颈动脉处,再去拧开女人的眼睑想看一下瞳孔的对光反射时,他的手哆嗦了一下又收了回来。

法医楚延清把刚才放置在女人肛门内的温度计抽了出来,将沾附在温度计上的粪便粘液用卫生纸擦拭掉,查看了一下温度刻度。这种测量尸体直肠温度是每半小时记录一次,要反复测量多次,以便根据尸体温度下降情况并结合环境温度来推断死亡时间。女人肛门内散发出来的粪臭味将室内空气熏染得一团糟,照相员鄢仁憋不住去把窗户打开。将窗帘拉开后一束阳光乘机窜了进来,泼在了女人的脸上,好象在打一个舞台特写,尘埃在光束中肆意地舞蹈着。

这女人的这张脸肯定也是那么冰凉吧。钱思哲暗自思忖着,慢慢的将目光从女人脸上收回,跟随阳光中的尘埃奔向窗外,窗外的天空神秘而高远,灰蓝得近乎惨淡却又孤傲。

干了近二十年法医的钱思哲,检验尸体已经两三千具了,他对尸体最深的感受,不是刺鼻的腐臭恶臭以及检验尸体后说不清道不明的顽固地残留在自己的头发上衣服上乃至从自己肺部呼出的气体中体表汗液的蒸发中都能散发出来的挥之不去的在淋浴喷头下反复冲洗用沐浴露洗发剂反复揉搓对你却依然无限眷顾无尽暧昧若即若离如影随形的那种臭,不是绿头苍蝇在空中横冲直撞似沙尘暴扑面而来乘你不小心钻入鼻孔撞进口腔如鱼刺哽喉却又腌臜恶心叫你不停地咯不停地吐唾沫的那种难受,不是鲜血淋漓伤痕遍体面目狰狞令人毛骨悚然的那种残忍、恐怖……但它又确实是一种恐怖,是一种冷,一种刻骨铭心的冷,以及由那种侵人心脾的冷而生发出来的一种阴森恐怖的感受。


第3章 01·2

那是参加工作后的第一个春天。

在清晨的山野里,那天阳光很好,花儿也在开放,水库四周嫩绿的小草也一棵接一棵地伸直了腰,享受着山岚氤氲后温润的气息,吞吐着纯朴的味道。

突然响起的一声紧似一声的“有人淹死了”的刺耳的惊叫,没有使水面泛起一丝涟漪,却使得树丛中栖息的小鸟扑吱扑吱地在水库上方盘旋着、逃离了。

他接到局里通知赶到现场时,水库边已聚集着不少的人。因死者不是本村人,尸体尚漂浮在水库中央,没人下去打捞。经过反复动员,下去了几个年轻小伙,但一到尸体旁边都因害怕而无功返回。没办法啊,山里人对落水死亡的人都有一种恐惧感,认为水鬼会把自己拉下水去垫背的。

日头已偏西,大家一筹莫展。他已观望多时,早已按捺不住,有跃跃欲试之冲动。此时,同事以及带队的领导也把目光投向了自己。

他是文革后分配到公安局工作的第一个大学毕业生,那时的大学生很稀少,不象现在走在大街上虽不说是博士生至少硕士生也能随便都遇到几个,因此到了工作岗位后同事们都称他为白面书生,总认为他缺乏阳刚之气。这下机会来了,这不正是向同事、上级表现自己大无畏英雄气概的大好时机吗?于是他便毫不犹豫地脱掉衣服,跳入水中,一个猛子就扎到女尸旁边,左手拽住女尸头发,右手划游。

水中浸泡过的尸体是那样的冰冷、滑腻,在往回划游的过程中,这种冰冷、滑腻随着划游的节奏频频地撞击他的腰际。三月天山间水库里的水本来就很冰凉刺骨,而这种冰凉刺骨却远远不及女尸若即若离的不断碰撞在自己肌肤上那样令人心惊胆颤。

刚抓住女尸头发时,心中一股舍我其谁的自豪感油然而生,岸上的村民叫这人胆子好大呀的赞叹也曾激起了他情绪上的极度亢奋,但到后来他却不得不紧咬牙关,强作镇静,面部肌肉也在不自主地抽搐上下牙床不停地打起了架,这女尸在他肌肤上不停的撞击犹如漆黑寂静的夜晚突然震响了地狱的钟声一声紧似一声地揪得他的心一阵阵颤抖震得他的头皮一阵阵发麻括得他的大脑一片片空白。

游到岸边时全身已瘫软的他勉强自己打起精神缓步走到附近的一片树林里,在那里,他悄悄地出了一口长气。从此,那种冰湿、滑腻、恐怖的感觉多年来一直在他睡梦中反复出现,一到秋冬季节就感觉特别难受,忍受不了寒冷,每年在换季之前都要预先作好保暖准备。


第4章 01·3

蓦地,钱思哲想起了还未对尸体进行检验。可不能先入为主啊!他暗自提醒着自己。

他对身后的照相员鄢仁说了声“先拍照固定吧”,然后走出卧室,来到客厅里。

客厅内,大案队探长李永吉正在询问死者丈夫高原:“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今早上七点过钟,我起来洗漱后去叫她起床,她没有回答,我就去拉她,才发现出事了。”高原面无表情地说到。

“出事?出什么事?”李永吉追问到。

“她……她……她……她死……死了!”高原突然结巴起来,眼中流露出来的是恐慌。

“你们昨晚什么时候睡的?”李永吉盯着高原的眼睛,似乎想从中寻找到一点什么东西。

“我凌晨两……两点过钟才回家的,回来时她已经睡着了……”

钱思哲的目光在客厅里巡扫着,餐桌上的几盘炒菜应该还是起锅装盘时的模样但早已冰凉,两副碗筷未粘有一星油腻,一瓶红酒已见底,两个高脚酒杯,一个杯内有如淡血水似的红酒残迹粘附在杯壁上,另一个杯子洁净杯壁晶莹剔透。

餐桌上摆放的花瓶里一束玫瑰花正在展示自己猩红的唇瓣。

钱思哲转回卧室,见痕检员张川行已经将中心现场处理完毕,于是就开始检验尸体。女人的面部象憋足了气一样泛着潮红,这种潮红与娇羞可人的色泽却截然两样,打着灰暗的印鉴。双侧睑结膜有几处点状出血。这些征象提示死者是因为窒息造成死亡,但女人颈项光滑的皮纹却已排除了勒死、缢死的可能,钱思哲的思维顿时陷入迷茫之中。他竭力将自己如炬的目光渗透进这毫无生气的肌肤内,倏然间,死者左嘴角外侧若隐若现的一块类圆形青紫痕,就象冷艳的玫瑰花瓣一样,这冷艳的玫瑰花瓣闪烁着幽蓝的火焰,在他的视网膜上抢占着地盘。

他微微闭上双眼,思考了一会,然后变换了不同的方位反复观察着,一直到后来看到了嘴唇粘膜的破损与瘀血后才使得他的眉头稍有舒展。

“看到了什么?”他问楚延清。

“双侧睑结膜有点状出血,好象是窒息死亡……”楚延清有些犹豫不决:“不过我还是看不出造成窒息的原因是什么。”

“能导致窒息的因素有哪些呢?”钱思哲发问了。

“这……”钱思哲的问话一下子把楚延清问住了,不是他答不上来,而是突然间的提问让他在短时间内不知道该怎么表述才恰当。

楚延清知道,说到窒息,首先得谈到呼吸。正如同浩荡的江河需要有源泉,需要沉淀泥沙一样,人体为了维持新陈代谢所需要的能量就要从外界摄取氧气,同时要排出体内氧化过程产生的二氧化碳,这种体内外气体交换的过程就称为呼吸,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吐故纳新。

那么呼吸的全过程是怎么样一种经过呢?楚延清竭力在回忆书本上学过的知识。他知道,回答问题如果条理不清的话是不能让钱思哲满意的。


第5章 01·4

凡是经过系统医学专业学习的人都会知道,呼吸包括外呼吸、内呼吸和血液运输这样的过程。外呼吸,就是肺循环通过呼吸道而进行的血液与外界环境之间的气体交换。内呼吸,就是体循环所进行的血液与组织细胞之间的气体交换。血液循环就是体内绵绵流淌的江河,它从肺内获得氧气然后运输到组织细胞,同时也将组织细胞的代谢产物二氧化碳运输到肺而排出。窒息就是指的呼吸障碍,呼吸发生障碍就会影响气体交换过程的正常进行,导致体内缺氧和二氧化碳潴留,引起组织细胞代谢和生理功能紊乱。由内呼吸障碍引起的称为内窒息,由外呼吸障碍引起的称为外窒息,严重的窒息可危及生命,因窒息而致死亡的就称为窒息死。

现在面对的这具尸体所呈现的窒息征象是因为外窒息还是内窒息呢?楚延清确实有些犯难了。

与临床医学不同,临床医学着重于研究对疾病的诊断和治疗,而法医学却是研究死亡、探究死因、死亡时间、致死方式。由于导致窒息的原因多种多样,如外来暴力可以导致机械性窒息,也就是捂住口鼻、堵塞呼吸道、缢勒颈项部、压迫胸腹部等可引起呼吸道机械性阻塞而导致窒息,空气中缺氧也会导致窒息,还有中毒、电击、以及疾病也会导致窒息,所以在检验尸体时虽然发现了窒息征象,但有时却很难判断出造成窒息的具体因素是什么。对于有一定资历的老法医是如此,何况楚延清这个在大学时学的是临床医学专业的年轻法医。

“呶。”未等楚延清把该表达的语言组织完毕,钱思哲用镊子将死者嘴唇翻开,让楚延清看了嘴唇粘膜的破损与瘀血。

接着钱思哲又指着左嘴角外侧的青紫痕示意楚延清察看。

经钱思哲一指点,楚延清豁然开朗,他仔细看了一会后说:“这块青紫看上去不很明显。”

“尸体放上一阵后自然会明显的!”钱思哲说话时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这小块青紫痕。

“尸体放上一阵后自然会明显的——”楚延清重复了一遍钱思哲说的话,略作思索后小心地问到:“钱科长,是不是因为水分挥发的原因?”

钱思哲没有回答,但楚延清从钱思哲的表情中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分析得到了肯定。这时,枕巾一端的几小片血痕几乎同时蹦入了他俩的眼中,这些血痕不是喷溅状血痕,是粘附上去的,间断的,成弧形,整体组合起来就如同一个唇印。

楚延清抬起头来,望着钱思哲。

楚延清知道,通过对尸体的检验,死者的死因已经基本明确了。他很想钱思哲能再说点什么,关于这类尸体检验的重点注意事项什么的。

钱思哲问:“通知运尸车了吗?”虽然每次带着楚延清进行尸检时钱思哲都要条分缕析、深入浅出地给他说上一通,但今天他不想多说什么,因为客厅里死者丈夫在那里。

“已经通知了。”楚延清回答到。

“到尸检所解剖后再下结论吧!”


第6章 02·1

刑侦大队会议室内,案情讨论会正在进行,满屋烟雾缭绕。

副大队长江兆平的面部表情好象是冬天阳光照耀下的冰层,冰冷逼人却又反射出光亮,不过,那一片光亮也是冷冷的。他不时地吐着烟圈,又呼地吹上一口,烟雾在他眼前迷漫着、张扬着,而后又慢慢散去。透过烟雾,他的目光也好看得多,柔和得多。他两只肌肉发达的手臂不时在空中轮换挥动着示意某人发言。他心里有些得意,感觉自己仿佛是一个交响乐团的指挥一样,每一次手臂的挥动都保持着一种节奏。前几天大队长石星仁到党校学习去了,局党委决定让他主持工作。本来按照惯例,大队长离职是由教导员主持工作的,这次没有让教导员主持工作却让作为副大队长的他来总揽全局,有些人感到不解,但江兆平自己却心知肚明,因为在这之前局里有领导已经找他谈话了,要他作好担任大队长的准备。

江兆平朝坐在旁边的教导员牟思其瞥了一眼。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怜惜。这牟思其在教导员位置上已经送走了两任大队长了,下一步该给他江兆平作助手了。

牟思其正专注地听着法医楚延清发言。江兆平投射过来的目光他也感觉到了,但他没有动一点声色。他是不会在别人得意的笑脸上添上一个酒窝的,何况这个人曾经是他的下属,一个他不屑与之为伍的下属,一个现在正蠢蠢欲动地想要爬到他头顶上去的下属。

楚延清正在汇报尸检情况,他说:“从尸体检验情况来看,死者呈现窒息征象,双侧睑结膜有点状出血,肺胸膜及心外膜下也有散在的点状出血,嘴唇粘膜有破损,左嘴角外侧有直径约0.6cm的类圆形青紫瘀血痕,虽然现场的床头柜上有一个安眠药瓶,但胃内容物未检出相应的安眠药物成分。另外,从尸体直肠温度测算,死亡时间至少应在我们检验尸体前的14小时以前,也就是说她是在头天晚上9点钟左右死亡的。根据以上检验情况,我们认为王莉的死因是捂死。还有一个情况,就是死者阴道内检出了精液成分。死者血型为O型,死者丈夫高原血型为A型,阴道内精液成分的血型为A型。”

江兆平漫不经心地问到:“死亡原因能确定吗?”

对江兆平的质疑钱思哲很反感,但又不好表露出来。`钱思哲说:“鉴定书已经打印好了。”稍微停顿一会后又说到:“确切的说,是衬垫柔软之物捂嘴,造成窒息死亡,枕巾上染有唇印形状的血痕可以说明这一点。”

大案中队长樊斌一字一顿地说:“如果是这样,从头天晚上到第二天早上发现王莉死亡时只有王莉的老公高原在场,高原就有重大嫌疑。”樊斌边说边习惯性地摇晃着圆圆的大脑袋,说完后向在座的人扫了一眼,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心里却为自己慎密的逻辑推理赞叹不已。

江兆平举起右手臂向上挥动然后手掌从外上向内下回旋作了一个力挽狂澜的姿势接着就往桌上“啪”地一拍,对着樊斌说到:“立即传讯高原,你立马安排人突审!”

樊斌爽快地应道:“好的!我来把他拿下!”——在他看来,捅破一层窗户纸要不了花费多少功夫。

江兆平正准备宣布散会时突然感到有些冷落教导员牟思其了,于是转过身去向牟思其问到:“牟教导员,你还有什么指示吗?”他把话说得很缓,“指示”两字说得很重,以示对教导员的尊重。

牟思其冷淡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本来每次案情讨论会上他都会最后作一下鼓动发言的,但刚才江兆平的手势幅度太大,使他心里感到烦燥,就好象在餐桌上正准备伸筷子夹菜时却突然看到有只苍蝇粘在碗里一样顿时没有了味口,把想要说的话也就咽了回去。


第7章 02·2

审讯室内,大案中队的中队长樊斌与一名侦查员在讯问高原。

樊斌:“高原,知道为什么叫你到这里来吗?”

“知道,为我老婆死的事情。”高原满脸沮丧。

“那你老婆是怎么死的?”讯问中威严的成分增加了。

“可能是病死的吧,她身体一直不好。”回答得小心翼翼但又明显底气不足。

樊斌说:“高原,我劝你不要抱什么侥幸了!你以为我们的法医看不出来你老婆是怎么死的吗?”

高原的眼里闪现出不安,旋即把头埋向地面,喃喃地的象是自语又象是投石问路:“那……法医……法医是怎么说的?”

“法医说是捂死的!”樊斌在说后面三个字时嗓门起码提高了八度。

“哦?”高原抬头盯着樊斌看,也不知是这么高的声音他居然没有听清楚或是他压根儿就没弄明白樊斌说的是什么。

“法医说是捂死的!”樊斌有些不耐烦了,但还是再次重复到,尽量把音调放得平和些,左手作了个捂嘴的动作。

昨晚是梦境抑或是真实已经辨别不清了,反正都躲不了,还是说了吧!唉,早说早解脱!——可能高原是这么想的吧。于是他抬起头来很平静地说到:“我承认,是我捂死的。”

樊斌没想到这么快就轻容易地攻下来了,心中暗喜,问讯中仍不失威严:“把作案过程说清楚!”

“我那天晚上喝醉酒了……回到家里……是不是跟王莉闹起来我不清楚了,第二天早上我起床后看到她还躺在床上……去叫她,才发现她已经死了,嘴角上淌有血,屎尿把床单和被条都弄脏了……我很害怕,就给她把衣裤穿上,把床单被套也换了……我……我……呜……”高原抽泣起来。

“你怎么打的她?”

“我不知道,我喝醉了,真的!我怎么回到家里的都记不起来了。”高原的两眼茫然,不知所措。

“你怎么打的她你会不知道?”樊斌表示怀疑的语气再次问到。

“我真不知道,我喝醉了,真的!我怎么回到家里的都记不起来了。”高原重复着说道,两眼依然是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

“是不是你回到家里,她看到你喝醉了就骂你,然后你就对她动手了?”

“可能是这样的吧!我每次从外面喝醉酒回到家里她都要对我发脾气,不过我从来都是随她骂,不吭声的。”高原的言语中透露出无奈。

“你说你把床单被套都换了?”

“都换了。”

“换下来的床单和被套放在哪里的?”樊斌口气愈来愈温和。

“还在洗衣机里面的,没洗。”高原的这一句回答得很是干脆。

“我不该喝这么多酒!我不该喝这么多酒!我真的不该喝这么多酒啊!”高原失声痛哭了起来。

“别哭了!现在知道后悔了?早的时候干什么去了?”

对高原的审讯居然如此顺利,樊斌一直紧绷着的脸上这时就象有一片阳光从阴云密布的天空中探出了头来一发而不可收拾一样,灿烂极了。


第8章 02·3

钱思哲此时正在组织技术科的民警分析王莉被杀一案犯罪嫌疑人的作案过程。每一起杀人案件发生后,技术科的民警都要组织起来进行讨论,根据现场勘查所得到的资料来分析案件的性质、案发的时间、以及对犯罪嫌疑人的刻画等等,以期对侦破工作提供方向和为审讯犯罪嫌疑人提供依据。从这个案件的现场来看,除了在大队的案情讨论会上所汇报的情况外,再没有过多的痕迹物证上的支撑点来重新构建犯罪现场,大家谈了半天也没有谈出个所以然来。

钱思哲正在考虑如何对这次的讨论作一个小结的时候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坐在电话机旁边的痕迹检验员张川行拿起了话筒。

“钱科长,江大队长叫你到大案队去。”张川行接完电话后向钱思哲说到。

“哦,知道了。”钱思哲说:“大家再讨论一下吧,看一看现场勘查中还有什么地方没有勘查到位的,还需要作哪方面的工作,都提出来。张川行,你作好记录。”

未等张川行回答,钱思哲已经走了出去。

到了大案队,江兆平问:“钱科长,你们现场勘查还发现什么情况没有?”

“都汇报过了,没有其他的。”

“是——吗?”樊斌在一旁拖长着声音说。

钱思哲没有理他。也不知从何时起,他对这个樊斌有了一种不愉快的感觉。这人平时总喜欢把那圆圆的大脑袋仰起,装着很深沉也很高傲的样子,虽然没破几起案件,但却总以为自己是一个很了不起的破案高手。有一次钱思哲看到了他审讯一名犯罪嫌疑人的过程,这让他觉得象樊斌这样的人都能当上大案中队的中队长简直使人不可思议。当时,他见到樊斌手里拿着从现场提取的一把刀子向犯罪嫌疑人问到:“是用这种刀杀的人吗?”“是的。”“刀柄是这种红颜色的吗?”“是的。”“是不是就是用的这把刀子杀的人?”“是的。”“捅了五刀,对吧?”“对。”“全是捅的胸部吧?”“是的。”钱思哲知道,这个犯罪嫌疑人已经被连续审讯五天五夜了,今天终于表示要配合侦查员的工作了。钱思哲看到他这样明显地对犯罪嫌疑人进行诱供时手心里捏了一大把汗。好在正要准备办刑拘手续时另一个组的侦查员已经把真正的罪犯抓获,要不然差点造成冤案。

江兆平盯着钱思哲看了一会,然后慢慢悠悠地说:“高原在王莉死后把床上的床单被套都换过了,换下来的床单被套都放在洗衣桶里的。”

虽然江兆平说话时是面带微笑的,但钱思哲已经看出了江兆平眼中露出的不满,迟疑了一会后钱思哲问:“是不是高原已经承认是他杀的人?”

江兆平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了一句:“去重新勘查一下现场吧,看还有什么遗漏的没有?”

似乎没有任何悬念,这起案件就这么轻容易地侦破了。虽然从江兆平的说话中钱思哲已经感觉到了现场勘查可能有什么疏漏,但经验告诉他,只要案件破了,是没有人会去追究你工作上的过失的,心里自然也就没有感到有什么紧张和不安。

对于钱思哲来说,这起案件很简单,简单到他当时在现场就判断出了死因,而且死因是那么的明确,侦查员们能迅速破案似乎是在预料之中的。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这起案件很复杂,复杂到这起案件并不是象看上去的那么简单,复杂到他从技术科长提任到刑侦大队副大队长后还得为这起案件费心劳神,他也没有想到这起案件是因为诱供而埋下了隐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