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神 主角: 秦福根, 姚雯丽

轮底乾坤大,途中日月长,红尘有爱,这是一部充满悬念的长篇传奇故事。,一辆辆奔驰的汽车,一个个性格各异的汽车夫,一位位妙龄细妹子,在如网的路道间寻觅,求索天堂与地狱的苦乐。小说语言清丽,构思新颖,写得明快深沉细腻,波澜起伏。是一部结尾才得以解密的可读性强的长篇小说。
车神 主角: 秦福根, 姚雯丽
开篇 偷尝禁果

秦福根空肚子饮下的烈酒翻涌上来,辣喉辣肺辣心辣肝。头晕晕地,耳际有遥远朦胧诱人的声响。狼吃了几大口菜,又擎了酒瓶咕嘟嘟喝。他独自饮下半瓶古山老酒之后,一身的血液都燃烧……

那个好大好大的太阳把云朵雾气全烤干了,天空呈现一派织烈的黄红色。公路边那辆马车的中杠骡子倒了桩,鼻子嘴里喷吐热气喷吐白泡沫。赤胸亮腿的赶车人挥汗如雨,急得嗷嗷悲叫。第一次头一个驾驶上了国产南京牌NJ-130型货车的秦福根被这辆马拉车挡了道。毒烈的太阳欲将大地引燃。驾驶室内一身汗透的秦福根很想用汽车的铁脑壳去撞开那辆马车。他龟儿舅子老子日妈地骂着下车来,汗水立即湿了地皮。他边日骂边去帮那马车夫扶起了那匹骡子马来,又推又吆喝总算让出了汽车道。马车夫卸下鞍具牵了骡子马去路边的溪沟饮水。秦福根骂咧咧发动了汽车,就见那马车上搭车的那个十八九岁的女子跃下车来,站立路间朝他挥手。这女子短发齐耳,穿一身汗湿透了的洗得发白的军装,没有领章,臂佩红卫兵袖章。

“师傅,我有急事情,麻烦让搭个车。”

“滚!”

秦福根火气鼎盛,开车照那女子冲去,那女子忙跃开。

车翻古山,日到中穹。驾驶室内如盖严的蒸笼,闷热得人喘不过气。汽车如那骡子马一般喷喘粗气,“昂昂”轰鸣。终于不鸣响了。刹住车,下车,打开车头盖,顶烈日检修。好热,秦福根脱了背心。脊背与太阳对视,汗油在背上炸鸣。七月的太阳终于斜歪到古山西头,依旧把不减的热力罩住天地,汗水前扑后继。汽车终于启动。那个不屈不挠一步一步走来的红卫兵小女子又横在公路间,仰躺到公路上,如一匹晒蔫了的树叶子。

秦福根的心蔫软下来,喝叫那女子上车。

上来一个水湿的女人。

车开了,在古山险道上盘旋。

“师傅,谢了!”女子扑闪眼睛,笑着说。

“个小女子,一个人出来跑干啥子?”秦福根齆声齆气说。

“大串连,长征去北京。”女子陡然精神,二目闪闪。

“那就各人一步一步走。”

“是要走去的!本来和他们一起走的,我妈妈不许。人家都先走了几天了,我悄悄说服了三爸,才赶他的马车去撵。不想,他那骡子马又倒在了那条溪沟边。一定是渴极了喝冷水,发绞肠沙了。我就各人走,也许能撵上他们。”

“你从哪里来?”秦福根和悦了些。

“哦,从安东县。我是安东县人,叫继红,是自己改取的名字。”

秦福根说:“你们方向都没走对,别个当年的红军是从川西北走的,你们却往川东北走。”

“路是人闯出来的,条条路都通北京!”

“球,去试试。那边的山跟天挨在一起,鹰雀也飞不过去……”

汽车又抛锚了,只好又修。秦福根扑在车头盖内修汽车,继红就挨在他身边帮他递工具。柔臂不时碰挨着他赤裸的臂膀。大热天身边一个火烫的人,他感到莫名的惬意。接工具时,又用眼睛去看人家那细白的手,还看见这女子右前臂临肘弯处有一块雀蛋大的红胎记。有一刻,那红胎记触到了他那黝黑的面颊,立时有团异样的火烫。

星月推走太阳之后,南京牌货车终于驶下古山过了七板桥,停在古山老槐树旁的地坝里。

进了外婆开的“古山槐饭店”,店小二早摆上了酒莱。七十多岁精神矍铄的外婆见外孙秦福根领了个白嫩的小女子来,包不住缺牙的嘴巴。老人膝下无儿只一女,视外孙娃如心肝宝贝一般。又饿又累的两个年轻人狼吞虎咽,大半瓶古山老酒被喝个一干二净。

酒足饭饱,秦福根起身要去休息。路过一张餐桌时,被桌上一局象棋的残局吸引。问外婆,才知是擦黑时几个过路的车夫饭毕后,借了店里的象棋对弈。只一盘,杀了老久,忽觉时间太晚,拍屁股走。边走边吵说,黑棋必死无疑。秦福根就来了劲,站到黑方谋思棋局,偏要扭黑方为胜。

“唉,黑棋难赢。”

听言,秦福火爆爆抬头,盯见是那继红看着棋盘在说。

“你会下?来,黑子非胜不可!”

继红眼盯棋盘,也不答话,走了“炮八平四”。秦福根“卒5平6”。继红略思片刻,“车二进五”。秦福根才发觉这女子棋道老辣,不可小视。谋思良久,“马2退4”……二人你来我往厮杀,秦福根渐感招架吃力,那女子却轻松地哼起歌来:“樱桃好吃树难栽,不下苦功花不开,幸福不会从天降,社会主义等不来。”又唱“金瓶似的小山”、“南飞的大雁”……歌子哼得悠扬动听,一支接一支。还挽袖扎臂,右肘下那红胎记好惹人跟睛。秦福根为赢不了一个小女子而羞恼,毛焦火辣。“将!”秦福根大喝,走了“车5平6”,那女子抿嘴一笑,“帅四平五”。秦福根额头缀汗,“将6进1”。那女子笑出声来,“兵六平五’。黑子死。

“你耶,多走了一步。”那女子笑道,“你如走‘车5平5’就对啰,最后我只好‘车四平一’,丢兵,不就握手言和了。”双手叉腰。

这女子好狂,讲宽慰话也只说和而不言输,秦福根恼羞成怒,转身到原先母亲住的屋里仰八叉睡了。他每次来,都住这间屋子。一觉醒来,浑身热汗淋淋,听见窗外有“哗哗”的水声,才想起该去冲个澡。赤脚端了脸盆往屋后的古天井走。惯常,住店的都是男人,都在那里赤条条冲澡。

边走边脱去腰裤,正欲往井里打水,目光呆了。泄入古天井的一柱如水的月光照着的竟是一个正向头上身上淋水的女子!她那黝黑的短发在月色下发出醉人的幽光,一身的肌肤雪白水滑。丰盈的肩,突起的乳,细软的腰,浑圆的臀,长长的腿……这图景他想象过多次了。他觉得自己进入了外婆和妈妈多次对自己讲过的仙女洗澡的仙景里。心扑扑欲蹦跳出胸膛,双腿似被磁石粘牢,一身臊热酥软那女子冲洗得十分酣畅痛快。她转过身子来打水,“啊!--”她看见了他,叫一声便没了声息。胸脯大幅度起落,两手护着羞处,一双羞涩惊恐的目光愣盯着他。双方僵持,各有用惊奇如火的目光扫视对方都充满青春气的胴体……秦福根满身血管扩张,血液如酒精爆燃,目露勇色,呼呼喘粗气,似一头奇胆包天不畏一切的猛兽,扑向了那个女子继红……她没有躲闪,用自己的身心迎接了这个强壮鲁莽男人的挑战。

莽莽古山上采来的大山石铺的青石板地做床,朦胧的扑朔迷离的月辉做帐,这忘掉了一切的“亚当”、“夏娃”享受着品尝禁果的人间奇乐。

呵,这古扑绝妙醉人的古老天井!

秦福根和这女子在这古天井里做着事情初试儿女情时,并不晓得当年他母亲也是在这儿与父亲初吻,后来也是在这里被雷老倔强吻过。他粗蛮地吻那女子的脸颈胸,兴奋至极时,竟用狼—般的牙齿咬她的手肘。她叫了起来,他发现咬着了她肘窝下的红胎记。多少年了,这胎记深烙在他脑海里。秦福根当时没有去想事情如何开始如何结果。只感到自已的精神和肉体都与那女子融为一体,自己已不复存在……重重的皮带抽打,狠狠的拳头猛击,喧嚣的喝骂,使秦福根重又回到现实世界。与继红相约过的先走的也住在这店子里的一群红卫兵们,发现了这对卑劣无耻的赤身裸体搂抱一起的男女。这是可等黄色的淫乱事件!

踢,踢毁那万恶之源。脚,狠狠地重重地踢在秦福根的下身处……

“啊——”

秦福根万般痛苦地呻呤,双手紧护下身,身子痉挛着。此是梦耶非梦耶?这事发生在那个年代一个半夜里,只有那些红卫兵和外婆知道,因为他是工人阶级出生,是汽车工人,不深究。第二天天不亮,那群红卫兵和继红就都走了。外婆老泪纵横为他包敷了外伤。他再三乞求外婆不要把此事告诉他的父母亲。父亲若是知道了,会把他揍死。外婆自然答应。第三天,他驾驶汽车走了。之后,老觉得下身不对劲,偷偷去了地区、成都和重庆的大小医院诊治。时日长了,久病成医。终于明白,他那造人的部件毁坏了。男人身上的视死如归的精虫有上万万个,前扑后继最终能到达目的地的所剩不过几百个,其中,只有一个可以和女人的卵子结合而传宗接代。而他的精液里,一个精虫也没有。这就是说,他秦福根如古时候的太监一般,让人掩剐了,再也不能生儿育女。啊,这是何等可怕之事!他恨那个硬要搭车的女子,恨古山老槐树下那座马店,恨那方古天井……从此,他再不去宿那店子。直到外婆死,他也只在临丘县屋后的西山顶上,面朝古山方向跪拜致哀。他再也不靠近女人,女人是祸水,是罪过之源。更谈不上去娶个老婆了,自露天机不说,还害了别人。父亲一直不理解他的行为,曾暗自垂过泪。母亲终还是听他外婆讲了那方古天井里发生的事情,却至死也不知道他那下身的致命伤。母亲就自责起自己原先在那方古天井里做过的错事犯下的罪孽,让儿子遭了如此报应。他那一夜之欢的事情只对老朋友雷憨人一人讲过,憨人的嘴守口如瓶。而他那断根伤的苦果儿只他自己吞咽。

老天有眼,绝了他的后却在拉姆雪峰下送给他一个儿子秦雪娃。这是他秦福根不幸中的大幸!

这大幸中也有遗憾和伤情。现在,儿子秦雪娃终于进雪山去了,去寻找他的生母去了……

一 白色火焰

骤然而至的漫天飞雪瞬时便银白了世界。驾驶5吨大货车向拉姆雪峰驶去的司机秦雪娃有股亢奋。这雪,像白色的火焰!他不感冷寒,全身的血液如发动机内的汽油“突突”爆燃。脚下加了力量,汽车吼鸣着在大山道上爬行。父亲告诉他,“拉姆”是藏语“仙女”的意思。他想象着拉姆雪峰的丰姿,想象着母亲的音容。来到这个世界上已25个年头了,他从未见到过给了他血肉之躯的生母。

为了争得这次进藏运货的任务,他同女调度鲁圆圆动了肝火。

“你什么了不起的,门缝里看人呀!”他朝那女子瞪牛眼。

“秦雪娃,听我说,我没有小看你,我是说,是说,你还没有跑够16万车公里。按照规定,去不得山里的。”鲁圆圆一点儿也不上火,白洁的两手一摊一摊地,加强着她说话的恳切。

“球,16万公里!老子秦家跑了几百万公里了!你凭啥子来管我……”他夹杂了司机们惯用的脏话。

鲁圆圆的白脸泛红了,仍不上火:“总之是,这事儿不行,不行的。我是调度,你得听我的。这趟长途车,已经定了,派秦福根老师傅去。”

“他,你莫折腾我那老子了,他这一辈子上了几趟高原了。50多岁的人了,你想把他埋在雪山里头!”

“就是因为他经验丰富,所以……”

“不行!这趟车我跑定了。除非那二朗山挨了天、断了路。”秦雪娃吼道。“啪!”后脑勺挨了一掌。扭头火看,是爷爷老秦头。

老秦头人老不发胖,硬朗的高挑个儿,满脸爬满沟道。76岁的人,手巴掌还那么重。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把他一瞥,秦雪娃便不吱声。

老秦头这一掌下得重,却不狠。秦雪娃不是他的亲孙娃,否则,他掌上的力度会更强,老头把绷紧面骨的皮肉松了松,对鲁圆圆说:

“让他去。”

浓重的山东口音,仿佛他是汽车队长。队长赵厚心是他徒弟。鲁圆圆这才上了火,朝秦雪娃瞪环眼。

“是,就让你去!安排好了的你那趟短途只好让补休的帅娃去顶。”

鲁圆圆火冲冲转身,看见了赵厚心队长,两手一摊一摊向队长说,身后束拢的发丝儿怒冲冲摆动。年近60的赵厚心队长慈眉善目,当汽车兵时遇上戴船形帽的时候,至今养成一定要戴帽子且总是歪斜着戴。他听了鲁圆圆的话,就抽了抽油腻腻的鸭舌帽沿,回答了什么。鲁圆圆就抽身走了。

秦雪娃盯她背影一撇嘴,又骂了句脏话。抬腿走的时候,突然想,这女子那乌黑的眼睛也牛眼睛样。

飞雪如它来一般地骤然停了,天就亮开。秦雪娃看见了车窗外白云团下的牦牛,悠悠闲闲地,活像内地的水牛披了笋衣。牛眼儿好大。就突地想到鲁圆圆冒火的怒眼来。又发现公路伸直平坦了,四周也好平坦。牦牛闲散地啃着爬地草,想不到这海拔数千米的高山上竞还有如此宽展的平地,那牦牛啃那近乎枯槁的草竞长一身膘肉。

真神奇的高原!

秦雪娃没有爷爷和父亲描述的那种高山反应,驱汽车飞跑。蓦地,二目一亮,心绪陡然紧张、激昂。晨阳如火,环罩一峰,满峰积雪呈耀眼的琥珀色。父亲告诉过他,拉姆雪峰的积雪从峰颠漫到峰脚,终年不化。是拉姆雪峰了!雪峰婷婷玉立,真如一位肃穆温善的仙女。

汽车向雪峰驶去。更近了的太阳变成一团红艳艳的胭脂,一团殷红的血。

父亲对他说,他是在这雪峰脚下降生的。温柔的山风扑进车窗,亲吻他的面庞,满目的雪峰晶莹热目,投射来金子般的光束。拉姆雪峰复盖的不是千年积雪,而是浸透了从母亲身上流淌出来的鲜血。秦雪娃浑身似着了火一样滚热,心弦震颤,加大油门,驾车向那雪峰驶去……

二 雪山送子

这夜里,秦福根睡不着。

雪娃虽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却也是从奶娃时便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感情深!他这么一个嫩生娃儿,车龄也不长,怎么能翻得了那险山恶道。想到那山道,他便想到了25年前的那次进山,那在拉姆雪峰脚下的奇遇。

那粉红色的拉姆雪峰的图画是永不磨灭的。

他驾驶的跃进牌货车终于翻上山去。公路平直了,视野开阔了。山里的太阳又鲜又亮,又大又红,映红了凝冻的云团、广袤的草地和牦牛群。看不见一个人。这红蒙蒙的高原大世界里行驶着他单人驾驶的单车。高远的天空、雄浑的大地、车夫、汽车、牦牛构成一幅奇妙神魔的画面。渐渐地,他眼前的唯一的活物牦牛也看不见了。新奇振奋的心又涌上孤独,耳边又清晰了那没完没了的令人疲乏的单调的汽车轰鸣声……他后悔不该接受这次进山任务。他觉得,自己的精神和肉体都会要耗竭在这一座接一座的大山和永无止境的山道上了。他眼前又清晰了那一路上见到的撞坏的翻倒的汽车残骸和伤亡的人的情景,又埋怨起死命叫他接受这次光荣的进山任务的父亲来。是父亲那威严坚决的眼神、话语和自己的好奇心将他驱使到了这会令他心悸一世的穷山恶路上来。他真希望这跃进牌汽车会像大跃进时车队墙报上画的那样,多出两只翅膀来,一展翅飞到目的地又一展翅飞回临丘县。他把油门加到极限依旧感到车速太慢。突地,眼前拔地一峰,迎面扑来。昨晚夜宿时听说过,这山顶平地上有一座雄奇的拉姆雪峰,果真不凡。

但见这峰身披积雪的轻纱,沐浴暖暖的阳光,反射出柔和的粉红色光晕。她迎风而立,宁静、慈祥、端庄,似一位风姿绰约、温善多情的仙女!

五月的天气了,竟还有这般棉软清丽的积雪!

他怦然心动,一扫孤寂埋怨闷苦的心绪。驱车雪峰脚下,跃下车去,一头扎进冷而不寒的积雪里。有生以来,他第一次看见如此伟大的雪峰!他在雪里翻滚,提着穿毛皮鞋的重重的脚往雪峰上爬,直到力竭时扑倒在雪堆里。喘吁着用手用嘴去抚揉亲吻积雪。这雪,就将他的手脸变成红萝卜色,将他的唇变成樱桃红色,他仰躺成人字形,大口喷吐出团团热气,阳光和雪的反光把热气调配成斑斓的七彩。透过七彩,他看见了迷蒙缥渺的紫云中的峰顶,似一位美丽清秀而典雅的仙女在颔首俯视着他。而他正躺卧在她软柔的怀间。他胸中的弦丝儿发颤了。如此美艳的享受只有在这荒远的大雪山里才会遇见。人呐,没有来过这大山里真白活一世了。

他平息下呼吸,一动不动。他要在这雪山仙女的怀抱里小憩,消除疲劳,养精蓄锐。他合下眼帘,眼前一派暖柔的粉红。

“嗯哇……嗯哇,……”

阵阵“呼呼”的山风送来似有似无的婴孩的啼哭声。啊,雪山仙女,你难道也是一位慈爱的母亲么?他笑了,幻听着那“嗯哇”声。突然,他仰坐起来,憋息凝神倾听。是的,真的是婴孩的哭声,哭得好急切好凄厉!他翻滚下雪峰,迈着重步循声走去。

果然,在公路绕雪峰脚的拐弯处,军毛大衣裹着个婴儿。露出的小脸蛋儿通红,小嘴巴使劲地一张一合。“嗯哇,嗯——哇!……”哭得小嘴唇青紫,近乎憋气。呵,是见魔还是遇仙了?他急步扑到婴儿跟前,惊骇而又心疼地将婴儿搂抱到怀里。这小肉团儿剧烈地抖动着,山崩地裂般地“哇--”地急啼。小嘴唇满圆地张着,小脸蛋憋得血红,欲吐腹中巨大悲怨却又半响无声。秦福根心里突感撕拉般地痛,两团晶莹搅得眸子灼热。蓦地,看见婴儿的颈子边有张宇条。展开看,是印有最高指示:“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笔记本的扉页,上面草草地写着:“再三地拜托过路的司机大哥了,恳请您一定要收下并精心抚育这个刚出世的婴儿,让他成为革命的接班人!具有光荣革命历史意义的大雪山感谢您,拉姆雪峰会永远记住您的!”

没有落姓名。他一阵惊诧,一阵鄂然,一阵豪气。难道会是雪山生的孩子?他摇了摇头,又看了一遍字条。蓝色的钢笔墨迹浓淡极不均匀,笔势狂燥,看得出留条人心的巨大颤栗和悲憾。这一定是孩子的母亲写的了。她一定是有什么难言的巨大苦衷。他抬眼四寻。山里的天,小孩的脸说变就变。太阳巳被浓云罩住,目极处的茫茫四野没有一个人,山风紧急起来。

风暴来临了。他顾不得再想再寻,搂紧孩子回到驾驶室里,急急地发动了汽车。汽车发出巨大的吼鸣,盖过了婴儿的哭声,顶风急驶。车绕过雪峰的时候,秦福根留恋地侧目看。那雪蜂不是温柔的仙女了。她瞬时变了脸,搅合着漫天风雪,似一头发怒的狮子。车开出约莫半个小时,越来越厚重的狂放不羁的风雪罩严天空,大地骤然黑暗。他只好停下车来。约莫一刻钟之后,天又骤然亮开。日上中穹,周天澄澈,满世界一片壮丽的辉煌。他探出头回脸遥望。远远看见,拉姆雪峰又恢复了她美丽温善多情的仙姿,久久地充满寄托地伫望着他。

这孩子,就叫他秦雪娃吧。他满心滚热,这样想。

雪娃一直以为他是他的生父。他终于还是将实情告诉了雪娃。

他并不情愿讲的,是雪娃逼了他讲。雪娃早就多次问过自己的妈妈是谁了,他总是胡编搪塞。然而,雪娃从人们口中知道,父亲从来就没有结过婚。与人开玩笑或是吵嘴时,有人会说他是从野婆娘的胯下钻出来的。

“爸,你说你到底有过野女人没有?”一个多月前的一天,雪娃怒着眼问。

“滚你妈的!”他骂。

“其实,你年轻阵,真有个把野女人又啷个了?我只是想知道我妈在哪里。”雪娃两跟似红枣。

“在雪山上,雪山就是你妈,你是从雪堆里崩出来的!”两团火焰在秦福根眸子里哔剥作响。火急了的他脱口说了这话之后,就觉得娃儿已这么大了,没有啥子必要瞒他了。就一泻千里把根根底底来龙去脉全说了。说出之后,到觉心里彻底痛快,也万般担心。

“雪娃,这件事,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可千万别对你爷爷说。他一直把你当亲孙儿待的!你要像完全不知道这事儿一样,像往日一样亲他巴他。他年岁大了,伤不得感情的。”秦福根的眸子发湿。

“嗯。”雪娃眼里噙满了泪。

秦福根打了个仰坐,下床。不开灯,一根接一根抽烟,让风扇对自己呼呼吹。他又当爸又当妈拉扯大雪娃好不容易,可娃儿进那有可能丢掉性命的大山里去了。他是铁心不许雪 娃学开车的,开车风险太大。他和老父亲开车一生,大事故没出过,小风险常有。父亲对赵队长耍蛮横,过了退休年龄死不退。说是要交方向盘子得等他蹬腿的那一天。结果,老眼昏花,让车头啃了树干,也亏了那大树,不然,车翻下悬岩早命归黄泉了。这才愧颜地退下来。自己也碾死过一条黄狗,狗皮子让轮胎打滑,车冲进路边的水田地里。要是再往前盘旋上山去遇这事儿,也会一命呜呼了。汽车夫的命是系在车胎沿上的,不晓得哪一天就会让阎罗王收了去。而雪娃却蛮横无比非要学开汽车,处处护着孙娃的父亲就掷出石头硬的话来:“娃儿要开车就让他开,有我秦家这种!”汽车队一个小修理工要跟老子学开车,早几年,不过易如反掌的事情。这几年严了。必须得经过公司驾校培训,要去考执照。进公司驾校的进门关、培训关、考执照关,关关都得靠自己的业务本领还得靠费神费时费钱的通关努力。雪娃的勤奋努力学习、奥妙无比的努力通关,总算从驾校毕业,考得了执照,掌握到了方向盘子。

不想,种得颗苦果儿自己尝。

他明白,雪娃这次闹着要进山去的目的。虽然有自己20多年的养育之恩,可是娃儿还是要去追寻自己的血缘至亲。啊,血脉!他想到自已,想到老父亲,心里在滴血。不由地,痛恨起早已迷朦淡忘了的那方古天井来,痛恨起那陆离光怪的月色和那将他引向绝望深渊的赤裸的女人的胴体来。

三 老店招亲

省运输公司汽车队后面的西山,算是临丘县保护得最好的自然林区了。除近些年人工种植的树木外,多半是自然生成的桉、枫、柳、樟、杨、柏、杉树。高矮参差不齐,长得密密扎扎。有风吹过,便嘁嘁喳喳哗哗啦啦响。似悄语如叹息,又似哼着一首恒古不变引人念忆的歌。山里还有跌宕回旋的溪水、游鱼,有说不上名的野花、野草,有飞来射去的各种鸟雀。千百年来,这山上的一切都按照着自己的本色生长繁衍,进行着生命的延续和更新。树自长花自开果自落水自流山自青。大自然的蓬勃生机与和谐平衡在这儿得到充分的展示。人一走进西山便顿感大自然的盎然生机,人类活动的微不足道。

退休这许多年了,老秦头每日清晨必来西山转转。吸些清晨的大气,看看埋在这山上的老伴儿。他又走到老伴儿的小坟头前了。退休之后,围着这坟头他种下了44棵山槐树,表示他44年的开车生涯。他特别喜欢槐树,这会引起他无尽的美妙和痛苦的遐思。

山槐树长得比他高了,在晨风中颔首低语,像是问他早安又像是同他拉家常。他坐到老伴的坟头前,又看见了这坟堆内的老伴儿的那精美的骨灰盒和那镶嵌在上面的老伴儿的相片。用粗糙的手抹了把鼻涕。

人呐,咋就不如这些树呢?老伴呃,我俩生下这福根,可咋就……雪娃他毕竟是自那大雪山来的,那雪山召唤他了,他去沾沾那儿的地气,该的!那是血脉所引哩。老伴,你说是吧,你说我该让他去的吧。可我这心里咋就憋闷得慌哩?

福根这娃儿是我俩生的呀!除话音儿带了川腔之外,脾气模样儿都像我啊。可他就死不近女人。是他一个也看不上?可县里地区省里这大个国家,不信就没有一个他中意的女人呀!坟头的茅草儿一阵摆动,戚喳响,仿佛老伴儿在对他低声絮语。

你说啥哩?你临走前几次要对我说儿子这事儿,可为啥又不对我说。你有什么顾虑哩!唉,我想清楚了。福根就是那个年路过“古山槐饭店”那个早先的马店子之后,就再也不谈女人了。这是咋了?是对我俩的报应么?是真应了雷师弟那诅咒么?唉唉,老伴儿,你要是在天有灵就投个梦给我,也让我闹个明白……

“那马店,那马店……”

老秦头自语着立起身子,在老伴儿的坟前踟躇,同老伴儿一起追忆。

老秦头祖籍山东人氏。那年遭大灾逃荒离家,最后来到蜀地。途中,同鲁大牙、雷老倔三人结拜为义兄弟。按年岁,鲁大牙为长兄,他为二弟,雷老倔为三弟。都投了商车老板当学徒。头年为老板娘倒尿壶带奶娃,二年洗汽车摇汽车,第三年才能跟了师傅摸方向盘子。真算是忍尽人间气吃尽人间苦方得人间福,终于放了单车。上成都进西藏下重庆翻川黔大山上的72道拐,苦累险乐吃尽受够。唯最乐意跑的是临丘县至古山县的那条又窄又弯又烂的千里险山道。

古山县有座诱人的马店子!

偏远的古山县只一条长长的弯拐的小街,房屋依山而筑,古水河绕城流淌。西门外的古水河上有座陈古八旧的七板桥,是七块老厚木头拼成的。七板桥东头城边的丘坡上有座不知建于那一年的马店子,白墙瓦顶。临街敞开的是食店,后面有几厢供客人宿住的住房,住房间有一方古天井和一口老井。临河的一面搭有供马、牛饮水吃料的马棚,最为惹眼的是屋后的一棵百年古槐,孑然独立,蓬展苍劲,当地人称为古山槐。那槐树上高挑起一幅旗幡,上缀“古山槐饭店”几个大字,老远就可看见。

这店里,自老板死后,只剩下白胖富态的老板娘和一个天生娇容的独生女儿。祖辈上,店子专供马帮食宿。公路修通之后,也成了汽车夫们的食宿店。不仅老秦头爱来这店子食宿,大哥鲁大牙、三弟雷老倔也爱来。他们一来,便总是尽最好的莱要,遇上夜宿,还猜拳豪饮,喝个三江四水倒流。老板娘巴望汽车夫来。她人胖心精细,让店小二把那白米干饭蒸得到多不少,待赶路的车夫们吃得上劲却半饱时,就欠然曰:“哎呀,你看,不晓得你们这些车夫恁个照顾我孤女寡母,早起把饭蒸少了,请各位稍候,喝碗酽茶,下锅饭立马就蒸好……”边说,朝各位食客面前放个茶碗,胖手在背后一招。

她那女儿过来了,提一把长嘴黑铁壶,星星样的眼眸子闪着怡人的笑,布鞋里的那双柔脚轻飘地翻动。她挨个儿往茶碗里高冲低筛鲜开水,动着敏捷轻软,点水不漏。但逢她走过时,这些油垢邋叽的汽车夫们的眼睛便遇上了磁石,愣盯着她那妩媚的脸、白嫩的手、细软的腰、浑圆的臀、长长的腿。直目送她转回到厨房里。

“他娘的,闹个半饱!”

初来这店时,老秦头发过牢骚。后来,就希望那女子来冲茶。

“秦师傅,饿得凶不?不然,我先给你下碗面条来!”那店家女说,话声如淙淙山泉水。

“甭,吃米饭,不喜吃面条。”他这样说,心里自骂,骗鬼,北方人会不喜吃面条。

那姑娘莞尔一笑,转身轻盈地走了。走到厨房门边时回头偷偷瞥视了他一眼,柔情的眼波如一排春浪,击暖了他那颗男人的心。这时候,他看见两团嫉火在雷老倔眼里呼呼燃烧。

第二道热米饭上桌了。刚才下肚的饭菜也消化去一半,自然比一次吃饱消耗得多。这正是老板娘的生意绝窍。吃了这二道饭,老秦头说头晕,让鲁大牙和雷老倔先开车走。雷老倔说他也头晕。老秦头的眸子里就起了两团火。

两双男人的火眼相碰,哔哔剥剥作响。其势要燃烧掉这座店子。

“瞎,你俩咋的了,为那女人争风吃醋!”

大哥鲁大牙憨憨句话,道出千古真言。秦雷这两个不求同生但求同死的结拜兄弟,大有为这女人一搏生死之态。

三人一起出了店子,一起各自发动了自己的汽车,一起驶过了七板桥。

老秦头使了心劲,力求独自跑这条路。若遇与雷老倔同行,便总是暗加油门,不要命地在险山道上跑,早到那店子,独占一桌,由那女子为他端饭上莱。精明的老板娘看出意思来,也看上老秦头的长相和耿直。那个月光都馋媚的晚上,老秦头在“古山槐饭店”的古天井内的古水井旁冲完了澡,端杯热茶去古山槐树下坐着歇凉,看天上的星星。忽觉一阵凉风,扭脸看,是老板娘打着蒲扇站在他跟前。老板娘扛竹竿进门,话不拐弯,愿认他做上门女婿。他听后,通体臊热。惊叹刚才总见天上有颗星星在对他媚笑!娘的,想不到好事儿来得竞这么猛快。“得请个媒!”他颤抖着声,说。就抬眼看那棵月光照着的满是疙瘩的古山老槐树,认定自己走了董永的桃花运。“穷过场多。” 老板娘笑着,用肥手指头杵了他的额头,“这事情老娘我做主了,作算这古山老槐做媒。”

拜堂成亲那天,和那店家女偷偷亲过一次嘴的雷老倔才知晓此事,七窍里滚滚冒浓烟。

“你没媒没证,勾引女人,你要断子绝孙!……”雷老倔铁青了脸怒骂。

骂得新郎倌老秦头也七窍生烟。过了啊,三弟!他用拳头回答。他们三兄弟都跟同一师傅学过拳术,雷老倔哪会示弱,还了拳脚。二人你来我往,打了个人仰马翻鼻青面肿昏天黑地却不见山高水低。雷老倔发恨一口,咬缺老秦头右耳朵。迟来一步的鲁大牙横挡在当间。

“三弟,你太放肆了!二弟这门婚事我做媒了。老倔,大哥我保准再给你说个好女人,不能为这伤了弟兄和气!”

鲁大牙大哥大气魄,制止了这场恶斗。老板娘宽抚众人,说这也添了喜气。为新郎倌包扎了耳伤,婚事照办。鲁大牙主婚,新人拜堂,大闹洞房,“古山槐饭店”吵翻了天,半夜里还灯火通明。住店的汽车夫马车夫都参加了。老秦头缺了只耳朵得了个美人。雷老倔去古水河边垂泪,古水河涨潮半尺,那天夜里新郎新娘交欢,得尽人间天伦之乐。雷老倔淌尽黄连苦泪,心气终渐平和。不到半月,大哥果然在临丘县为他找得个能干活能吃苦能生娃儿的女人。只是大哥鲁大牙不幸,找得个抽大烟的女人……

老秦头想着,抚了抚缺耳朵,反剪了双手往西山下的林管所树种杨走。要去挑选两棵上好的杉木树,去西山顶对着山东老家的东北方位置,栽上这树。一棵为故去的三弟雷老倔,一棵为失踪42年的兄长鲁大牙。还得栽一棵,那是等自己百年之后让儿孙来栽的。

四 应急出车

车灯劈斩开晨曦的雾障。驾驶解放牌大货车向安东县驶去的雷帅很是高兴。他本是最讨厌这扑面而来的层层浓雾的,此时却有股兴奋的胡思乱想。他身边独坐着一个漂亮女子。

雷帅是雷老倔的孙娃、雷憨人的独儿子。长相帅,秉性完全不同于父辈。他不像父辈那样油垢邋遢,做事慢慢腾腾,三棒子打不出个屁来。一米七八的个头儿简直是个衣模子,穿啥啥好看。名牌衬衫时髦裤子时常更换,总是吹烫得光洁的头发蚂蚁爬上去也打滑。如不注意看他那衣领、袖口上的油腻,嗅那长年跑车的司机们身上惯有的汽油味儿,一定以为是个坐办公室的干部或是什么公司的经理。他还有副好歌喉,出车也在驾驶室后座上挂把吉他。开车时,会合着车鸣声哼曲,歇车时,就自弹吉他自唱:

山村雨露眠宜迟,

野店风霜起要早……

这会儿,他又哼唱起来。他身边的鲁圆匾就咯咯笑。

“帅娃,你唱些啥呀?”

“老调新唱。这是老爷、老爸们常哼的‘车夫小调’。汽车夫嘛,一年365天,天天早起晚宿。我查证过,他们把人家戏曲唱段末后这两个字调过来唱了。”

“个鬼帅娃,什么老爷、老爸的,学些港腔。”鲁圆圆说时,柔手在雷帅的肩头上拍了一下。

雷帅就觉得肩头骨酥软,斜眼盯穿蝙蝠衫、健美裤的鲁圆圆。车头也就向左边的岩石冲去,他紧忙回打方向盘,好生一悸。原来,车过险陡路烂的安古桠口了。耿森的爸爸就是在这里车翻人亡的。过了桠口,路好走些了。雾终于散尽,日光艳丽。雷帅又觉得肩头骨酥热,又斜眼看鲁圆圆,闪进驾驶室来的阳光映得她那乌黑的眼珠一闪一灼,雷帅心里燃起火团,用了粤语唱港歌:

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

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

鲁圆圆觉得好听,未听懂词儿,咯咯笑:“帅娃,你是广东人下的崽儿呀,庚里咕弄的。”

孤单单的身影后寂寥的心情,

永远无怨的是我的双眼……

雷帅依旧用粤浯唱,盯鲁圆圆的两眼有股邪色。

“该死的帅娃,你怪嘛,我要下车了。”鲁圆圆嗔骂。

雷帅收了歌,嘻皮笑:“圆圆调度,息怒息怒,我不唱就是了。开长途车,容易疲劳,这么一唱,就身心都舒展。”

鲁圆圆体会得到,扭脸自笑。因为秦雪娃的死活要进山,她才认熟了雷帅。那一次,秦雪娃换了进山的货运任务,安排好的他的那趟短途只好让补休的雷帅去顶替。便去叫雷帅 改一天休息,先去应个急。雷帅一听就上火。说是无论如何应不了这个急,要是他去应了这个急,谁又去为他应自己的急。鲁圆圆就说,我可以帮你去。雷帅一听哈哈笑,说是除非你变了我的模样儿,叹曰,可惜你是个女的。鲁圆圆就瞪圆了眼,说是你不要看不起女的,女人不比男人差,今天我这个女调度非要指派你去出这趟车!话语坚决,咄咄逼人。雷帅可不像父亲那样软和,眼睛一环要吐脏话,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他突然发现过去并未注意的鲁圆圆生气时竟然这么动人。

她秀气的脸涨得血红,像刚出浴一般,眉毛儿拧成卧S型,眼珠子爆燃着乌黑的火星。工作服下挺拔突起的胸脯怒冲冲一上一下。紧贴腿杆的牛仔裤和足蹬的时新的白色旅游鞋似乎要爆裂。拿调度本和圆珠笔的两手一摊一摊地。

好一个欲要火山爆发般的美女子!

雷帅豁出去了,把要说的话颠倒过来:“好好,我的姑奶奶调度,小工人雷帅听命就是,出车出车。”

鲁圆圆从面孔到全身立时柔软,反而关切起他来:“这,雷帅,真谢谢你了。那你的急事儿咋办?”

“好办,好办。”

雷帅笑着,心里犯难。这是他母亲人托人给他谈的第三个对像的约会日。母亲生了七个娃儿,六个是女子。来弟、跟弟、招弟、盼弟、望弟、绝弟,取了一串女儿名字。终于,空前绝后地生了他这个独丁儿子。为了他的婚事,母亲操尽了心。母亲说,这女子是县百货公司的售货员,是那里的一枝花,是他父亲的一个搭车朋友的舅子介绍的,千万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他听后,兴奋地乱想了一夜。把百货公司凡引起过他注意的女售货员想了一遍,认定是化妆品柜台的那一位。补休这天是约好了去相那女子的。想想看,鲁圆圆怎么应得了这个急。而自己竟答应了鲁圆圆的调派。他心里朦朦想,鲁圆圆算得上临丘县的一枝花。他要出车,母亲把他好一番数落。父亲却讲儿子这趟车该去出。老俩口还斗了口角,后来,母亲托介绍人传话去,再另约日子见面。那女子却傲,不愿再见面。说个臭汽车夫,二辈子不找。

好事儿没谈就吹了。母亲伤感,父亲闷叹。雷帅却觉得没什么遗憾的,他心中已有了个暖暖的小太阳。但凡鲁圆圆派车,他总是找话多同她侃,应诺得痛快、坚决。鲁圆圆认为,雷帅的车最好派。

今天,轮着鲁圆圆下去跟车。车队有规定,所有大小车队干部都要挨轮跟车,密切联系工人,也督促安全行车,检查有否私搭人货、乱收票款钱财等违章违法事情。她就选了跟雷帅这辆车。雷帅真喜出望外,认定这女子对他有意思。就凌晨四点出车,好早到安东县,领了鲁圆圆去逛县城,寻一个幽静之处,一点儿也不要犹豫地向她求爱:圆圆,和我好……

“不好,有来车!”

鲁圆圆惊叫。雷帅才发现一辆满载乘客的东风牌140型大客车迎面驶来,紧急踩死刹车。

“嘎吱——”

“嘎吱——”

两辆车都急刹住。占了车道的雷帅的车的车头杵在大客车腰处,咫尺便要相撞。雷帅暗叫不好,遇了师叔秦福根驾驶的车。

“你小子要闯大祸!”

秦福根探出头怒喝。却启动车后倒,让出路来。雷帅惊一身冷汗,感激地朝师叔笑,也往后倒车。驱车要走的时候,冷鸭子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站到雷帅的车踏板上,厚肥的嘴唇杵拢他耳边一阵说,扑出浓烈的蒜臭味儿。雷帅憋了呼吸,眼盯对面的秦师叔,朝冷鸭子急点了头。他想尽快离开这境地,尽早赶到安东县。

“呃,帅娃,等一等,我坐秦师的车去!”鲁圆圆撵开冷鸭子,推开车门,跃下车去。

鲁圆圆不经秦福根同意,就拉开了他的前车门,上去,从他身后挤坐到驾驶座后的横杠上。一手把着秦福根肩头,一手朝雷帅挥舞:

“帅娃,你走吧,拜拜!”

大客车启动了,擦着雷帅的车开走。他心里一阵空落、悲哀,又一阵火气,对了正朝他挤脸笑的冷鸭子发泄:

“让开,让开!”

冷鸭子又爬上车踏板,扔了包万宝路烟给他,说:“秦师好古寸,昨天过去时硬不搭我这几包货。”

“你做鸭子生意又拉啥子货?”雷帅说时,盯了盯路边几个丘二看着的几个大包。

“以物易物,卖货买鸭子。”冷鸭子说着,摸出把钱来,“回来还烦你捎带点鸭子。还是老规矩……”

五 患难兄弟

到了通往古山县和临丘县的三岔路口,秦福根驱车向临丘县驶去。

鲁圆圆张了张嘴,要说什么,又忍了。秦师这个人,派他去哪儿的车都好说话。唯独不去古山县。个怪人,她早就听说了古山县的那座古山好原始,山上的青湖好美气,哪天一定要去一趟。

客车在龙虎场口前面停住。秦福根喊到站的人下车。几个农民日骂起来,说是车没有开到街上。

“没看见今天逢场呀,街上能停车?一停就堵死街道!”秦福根二目环瞪。

鲁圆圆把着秦福根肩头,探出脸看。往场上走去的农民好多。或结群或独行,穿红着绿,熙熙攘攘,挑了背了提了各式农货山货。也有不少骑自行车的,还有骑摩托车的。令人目不暇接。

“秦师傅,快开到街上去,我想下去看看!”鲁圆圆扭头说,又伸舌头,“算了,人太多了,不好停车。”

车启动了,开到龙虎场街上,靠宽展处的路边停住。“哧!”车门开了。

“下去嘛,快去快回!”秦福根不看鲁圆圆,说,嗡嗡如像田里的水牛。

“呃!”鲁圆圆好高兴,翻过坐杠,跃下车去。

换了别人,秦福根决不会停车。他对鲁圆圆有股莫名的特殊感情。也许,对姓鲁的都有这感情吧。母亲曾对他讲过失散多年的鲁大牙伯伯的种种好处。鲁圆圆呢,也怪。尽管秦福根师傅从不正眼看她,也少有对她笑脸,脾气古怪得怕人。可她却不怕他,总爱亲近他。车队赵厚心队长总说,秦福根那家伙,只两个人治服得了,一个是老秦头,一个是鲁女子。但凡遇着秦福根上了牛倔劲,同他扭着干,汽车也拉不转时。他便使出这两把“尚方宝剑”。每每得胜时,他便揭下油腻的鸭舌帽,击打着粗大的手掌,哈哈笑:“秦福根呐,使硬用软都能治服贴的。”

不到10分钟,鲁圆圆逛完全场,极满意地回到车上。

车上人有话了:“说是不能停么,偏又停了,还是要脸嘴周正……”

秦福根就耳朵聋了,发燃了车。这时,一辆解放牌10型客车擦边驶上前去。

“哈,雷师傅的车,超了你了!”鲁圆圆嚷。

秦福根就埋怨鲁圆圆占了这时间。刚才,下了不少人,又让雷憨人超了车。前头的乘客就被憨人争去了。他驱动车追了上去。

秦福根和雷憨人不像父辈那样称兄道弟,却也好得如兄弟一样。不过,在他俩的人生旅程中,也充满了争争吵吵打打斗斗。读书时,俩人同坐一桌,相互帮助相互传考题相互葛孽相互灌过沙屁眼。初中毕业,俩从都跟各自的父亲学开汽车。出师后,是同事也是竞争对手。他们都听各自的母亲说过,父辈那三个生死与共的患难兄弟,好得屙尿都屙一壶,技术精得没人能敌。他三兄弟不仅开车行,修车也能,三个人可以拆卸一辆车又组装一辆车。那破旧不堪老掉了牙的道吉车,经他三人一整治,照旧呼呼地翻古山。“要是他三人还凑在一起呀……”母亲们说激动了,便开始抹眼圈。“啷个呀?”他们问。“就能开一个汽车制造厂!”母亲们就豪情地擦眼泪。他们便觉得自己的父亲是汽车始祖,是汽车之神。

当他们驾驶了汽车后更感到父亲们的伟大。现今是开车的不管也不会修车,修车的不开车。可父辈们却是开修双全。他俩就下决心,还要学会修车。向父亲学,向同辈的修理工叶有福学。逢上大比武的时候,他俩过关斩将,最后一决雌雄,得分一样,并列冠军,获得技术全能尖子称号。从此,名扬车队,再无敌手。

一对好朋友也曾生死搏斗过。

文化大革命中,各属一派。动枪火时,两派在这龙虎场上打街垒战。各方都视死如归,僵持不下。传来了要革命大联合的话,双方先派代表接触谈判。头头们不忙去,派了下面的先头兵。派的正是他俩。那天,雾气混合着硝烟,空气凝重得呛人。双方的沙袋木头轮胎筑起的街垒上架着黑森森的枪管。他俩同时爬过自方的街垒往中间的空地走。可见有几具尸体已经已开始腐烂。快走拢的时候,热血奔涌激情满腔的秦福根心里悸了一下,他看见雷憨人手往怀间伸。心想,憨人,你未必敢掏枪打死我,两国交兵是不杀来使的!又感心寒,这么好的朋友竟会如此黑了心?雷憨人从怀间掏出的是红宝书,他步态庄重无比,先将红宝书护在胸前,念着无限忠于的话。接着,便跳忠字舞一般地挥动宝书踏步走过来。秦福根心里就热了一股,也掏出红宝书来,豪情四溢地挥动着迎上去。

两个朋友和“敌人”对站在场心处,各自都把宝书捧在胸前。

“憨人兄,你还不了解我?”秦福根憋不住,说,“你我工人阶级后代,根红苗正,保啥子……”

“住口!”雷憨人怒喝,“不许把我和你相提并论,不许讲个人私情!”接着,便背读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的语录。

秦福根眼冒火星,压住火。也背读了在工人阶级内部没有根本的厉害冲突的语录。眼里闪出一片真情,颤抖了声,说:“雷德祥同志,你凭良心说,我难道会是工人阶级的敌人?”

“那,难得说。”雷憨人犟着青筋鼓胀的脖颈。

“嘭!”,秦福根不再说话,挥出了从父亲那儿学来的迎面拳。雷憨人打了个趔趄,不示弱,“唰!”扫出了从父亲那儿学来的拨根腿。这据说是水泊梁山人传下来的拳脚引来了两边的枪栓“哗啦啦”响。先头兵的谈判破裂……

文革过后,二人才发现这场生死搏斗不过是历史给人们开了个哭笑不得的玩笑。又坐到“驼子茶馆”里喝茶、听说《三国演义》时,二人都摇头笑叹。

“憨人,呃,你竟然怀疑我是阶级敌人。”

“嘿,嘿嘿……”

雷憨人憨憨地以笑作答,茶声嚯嚯。

“叭!”说书人正将惊堂木拍得山响,说得唾星飞溅:“……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二人听了,又都发叹发笑,苦乐尽在其中。秦福根便说,不知鲁伯伯还在不在人世,他要是也有个儿子和我们一起,会多好。雷憨人就说,那到是。

竞争、斗争,这是俩人的一段历史。眼前,他们的追车、超车的竞争又进入了一段新的历史。

如今,车队实行了承包责任制,强调了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谁的车跑到前面,谁便先载上乘客,两个效益便都来了。父辈们传下的“宁停三分,不抢一秒”的告诫,他们记在心里,而落在油门上的脚力就自觉不自觉地与此背道而驰。但凡两人驾车路遇,那跑车、超车速度就与他们那知天命的年龄成了正比,心力和体力都耗费巨大。

两辆大客车你前我后我后你前,如飞似箭。

鲁圆圆便麻雀嫁女似地嚷个不停:“哎呀,好悬!……哈,超过了超过了……秦师,雷师又追上来了……”

进临丘县省运汽车站的时候,两辆车几乎要同时驶进大门。到是秦福根松了下油门,雷憨人的车才先驶进门去。下车后,二人相视楞盯片刻,又相互一笑。

“雪娃子还没有回来?”雷憨人呷了口大号雀巢咖啡瓶子里的酽茶水。

“没有。”秦福根点燃根五牛牌香烟。没有给憨人递烟,憨人嗜茶如命却从不沾烟。

“山里的路难走。”

“那是。路上我碰见帅娃子了,又开走神车。”

“你就狠实捶他。”

二人边说边往车队澡堂走去。

六 雪娃归来

衔在西山头上的燃烧的夕阳把西山和西山脚下的省运汽车队烧得血红。此时,是车队大门口最热闹最繁盛的时刻。一辆又一辆归来的大小货车、客车驶进门来。疲惫、欢愉的高低喇叭声此起彼伏。

壮丽悦目的安全回车图,雄浑动听的汽车交响乐。

这是退而不休的只上下午班的看大门的老秦头的感觉。老人依赖仰仗这图景和声响去追忆痛惜回味自己和自己的同事们的行车生涯,每每如呷一口酽茶如饮一口烈酒般地热心烫肺。他的耳力在衰退,辨别力却出奇。他不看来车便知道是谁的车和谁的车有了什么疾顽。

“猴娃这小子把那解放货车的喇叭鸣那响,又报功了,怕是超了公里省了油哩……”

“马娃子总不注意踩油门的脚力,看那破嘎斯51车,又来油不畅了……”

“龟孙子叶有福,那刹车咋给赵队长调的,不出大祸他是不知那古山道的险恶……”

他此时总是坐不住,在传达室内掏掏炉灰,掺掺茶水,不缺的和缺了的耳朵使着劲,心里嘴里不住地叨咕。咋哩,福根今儿个还不回。雪娃,也该回来了……那高原的山呐,嗬,可真叫山!……他这样想时,突地耳膜子振动厉害,心跳也快了。他听见了他熟悉、渴盼的东风牌140型大货车的轰鸣声。他扭脸看,雪娃驾驶的汽车“轰”地驶进大门,孙娃探头留给他一个笑脸。老人这心就如同炉火上长嘴壶内的开水,滚烫。

秦雪娃刚在保修车棚把车停好,一级保修工叶有福老师傅和他的高徒雷来弟就过来了。雷来弟尤其过细地询问了一路的车况。出得车棚来,雪娃遇见了猴娃。

“回来了,雪娃!呃,山头的女子咋样?”猴娃嘻皮笑脸问。

“美气,一双眼睛好有神!”秦雪娃笑答。

“比鲁圆圆那女子的眼睛还有神?”

“鲁女子,她那双眼睛可以同高原上的母牦牛比。”

“哈哈哈哈,鲁女子那眼睛像母牦牛……”

二人正说笑,都嘎然收住。跟前,血色的阳光裹着扑闪大眼睛的鲁圆圆。猴娃就把脸往一边扭,当没看见似地趔腿走开。

鲁圆圆走到秦雪娃跟前,眼里闪出关切,话音也柔和:“雪娃,你可回来了!我生怕……”不往下说了,那是司机们最忌讳的话。

秦雪娃见鲁圆圆不怪罪自己刚才的说笑,反到这么关心自己,不禁心里热了一股。

“没有事。呃,鲁圆圆调度,下次再有这号差事,还让我去!”

“我可……”鲁圆圆赧然一笑,吞下了“舍不得”几个羞死人的字句,用乌亮的眼睛盯秦雪娃,说,“看看,高原上紫外线大,脸都晒粗黑了。”说着,杵拢细看,“呀,还起了老藏斑了!不关事,我爷爷说过,一回内地后就会消的……”

秦雪娃没听清圆圆说啥,只觉得扑过来一股青春女子的奇香。雷帅驾驶的解放牌大货车开过来,顶住二人身边停下。他跃下车来。

“哟,你俩个的脸贴得太拢了吧。”雷帅的话不无醋意。

“我在看秦雪娃脸上的藏斑,你管得个宽!”鲁圆圆朝雷帅吡牙,回身朝雷来弟师傅处走去。

雷帅就过来拍了拍秦雪娃,二人肩顶肩说笑着回宿舍去。

同当今的不少年轻人一样,二人都不愿同老人住一起。他俩同住一间单身职工屋。他俩的住屋,不像老辈人那样邋遢陈旧,床铺桌椅、室内摆设和墙上张贴都充满现代气息。秦雪娃床边有个小巧时髦的美丽板贴面的乳白色书柜,放满了技术的文学的武侠的书籍。雷帅床头墙上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把斜挂的吉他,床边的桌子上似书册般摆满了各式录音磁带,放有一个双卡收录机。各自所属的墙上都贴有各自喜爱的图片和女人彩画。

如同父辈那样,俩人也真有一比。较雷帅大月份的秦雪娃不雪软,男子汉气比雷帅浓。比秦雪娃略高的雷帅,长相比雪娃强。俩人的车技都系高师传授。雷帅读过电大,秦雪娃进过技校大专,也算是旗鼓相当。秦雪娃喜弄文墨,雷帅能歌善舞,也是各有所好。

两人同回宿舍,端了面盆去车队浴室洗澡。这是忙累了一天的汽车夫们最为痛快、舒心的时刻。十几个淋浴笼头的水哗哗直泻。高身材矮身材排骨膘肌都在这儿充分展示,接受锅炉工雷妈烧的热水洗礼。秦雪娃、雷帅、猴娃、“洋三科”等人凑到一起洗澡时,总爱相互搓背、拍打,碰着痒处便哈哈笑、嗷嗷叫。老车夫、老修理工们便会黑眼皱眉毛。这些年轻男人夸张的吼笑,为的是让一墙之隔的女浴室内的年轻女工们能够听见。往往引回来尖呼脆笑。这些年,顶替进车队来许多职工子女。修理工里女子最多。都充满青春活力,哗哗的热水引会致柔软的声带发出情不自禁的频率极高的振动。“呵哇!……呀!……”尖笑声、粗吼声、水声、老人惊天动地的咳喘声,组合成又一番汽车夫交响曲。

这曲声雷妈最爱听。

她躬身曲腰,不紧不慢,一铲一铲向炉膛内加煤,火便将煤引燃将火引大,传递出热力,传递出她全身心的爱。多少个这样的时日了,自从她与雷憨人结婚后到现在,几乎没有间断过。为公公为男人为儿女为汽车夫和修理工们,她将自己的青春年华和心力体力化着腾腾烈焰。她不偷闲不喊苦,唯担心的就是哪一天哪一个汽车夫再也不能来这浴室冲澡了。公公雷老倔,还有耿森的爸爸就是从出事之后就再也不能来了的。得知公公去世噩耗是那个冬日,人些都夸她那天烧的洗澡水好滚热。而她,是身心都感受到是最寒冷的一天。汽车夫的媳妇、婆娘、母亲们,就是这么热心热肠而又牵肠挂肚地过着人生如火也如冰的日子……

洗澡的人们陆续出来了,惯常地向她点头道谢。儿子雷帅出来了,没有看她,一双亮闪闪的眼目越过她头顶扫视过去。雷妈寻儿子的目光看去,见浴后的鲁圆圆走出来。她用白毛巾将湿漉漉的披发挽在头上,脸蛋儿红扑扑地。

“雷妈,辛苦你了!”

“啥子辛苦哟,鲁女子,洗好啊!”

鲁圆圆走了,雷帅的目光远送着。雷妈就看出意思来,正想对儿子说什么,儿子早快步走了。

“雷妈!”

秦雪娃出来了,用手捋着头发上的水滴。

“呵,雪娃洗好啊!”雷妈朝炉膛内添了煤,说,“娃儿,你可回来了。你爷爷你爸爸,还有你雷伯伯天天都在念你。啷个样?”她是知晓雪娃生世的,问的自然是他寻母的事情。

“还好。山里的公路其实很宽,解放军进西藏时修的,后来又加宽了路基,能并排开三四辆大卡车。”秦雪娃说着,朝她笑笑,走了。

这娃儿。雷妈看着走去的没有母亲的秦雪娃,心里酸渍渍地。

七 三张狼脸

雪娃回来了。

老秦头心热如一炉暖火。下班回来后,便使出当年当跑堂倌时学来的拿手活,做了一桌好莱。当他端上热气腾腾的雪娃最喜欢吃的糖醋鱼时,对刚回屋坐在桌边喝茶的儿子秦福根说:“雪娃该进家门了。”

话音刚落,卷进一股暖风来。嘻嘻笑着的鲁圆圆换了身雪白耀眼的连衣裙走进来,把着秦福根肩头嚷:

“呀,秦师!好安逸的莱。”鲁圆圆说着,就不客气地拿起筷子挟了块鱼肉吃,看见了正擦抹着手的老秦头,一笑,“秦爷爷好!”

“嗯。”

老秦头闷声一应,回身进厨房去。他每每见了鲁圆圆这小女子来,都有种惬意。今天,她又来家里了,为他们这爷孙三代的屋里带来一股活力和生气。老秦头面色严峻心里热乎。也遗憾,遗憾自己没有个贤慧能干的为自己秦氏传宗接代的儿媳妇。他看出,鲁圆圆对儿子福根很亲近,特随便。儿子呢,对女人冷严,而对鲁圆圆却随和。可他俩,不般配的啊……早先,在他们山东老家,盛行大女人嫁小男人的。当然,也有大男人娶小女人的。只是,他也看出来,福根除了对鲁圆圆随和外,是没有其他思想的。

老秦头想着,拿出碗厨里的沱牌曲酒,又多拿个酒杯。到外屋,往桌上四方摆开,就听见儿子对鲁圆圆说:

“坐嘛,一起吃。”儿子秦福根说一口地道的四川话。

鲁圆圆应着,捋着未干的披肩头发,一双眼睛被墙上的照片诱住。

那是秦雪娃生日那天爷孙三人去县照相馆刚照不久的半身合影照片。三张被风霜雨日扎刺的黝黑粗犷的长条形狼脸。老秦头银丝如霜,面似刀刻;秦福根鬓角杂白,眼角密布鱼尾纹;秦雪娃一头浓黑头发,脸挂几分雅气。三爷子都是隆起的大鼻头,厚唇,狼一般竖起的耳朵。只老秦头右耳半月形缺去小半拉。三双剑眉下的三双狼一般的火爆爆的眼珠子都严肃得怕人,死死地盯住鲁圆圆。

“哈哈哈哈……”鲁圆圆终于忍不住击掌捧腹,“好像,好像!”

如同秃子听人说到灯泡,老秦头父子心里都不是味儿。他们都喜欢听人们说他三代人相像,内心里却又怕听到。雪娃其实并不像他俩。那双狼眼儿就比他俩柔蜜圆滑,那鼻梁骨也并不那么隆大,嘴唇其实显薄。秉性就越发不像。雷憨人就对秦福根说过,雪娃子面似而神不像他。是憨人喝了酒话多起来时当了老秦头面说的。老秦头听后“嗯唉”了半日。事后,秦福根狠实埋怨雷憨人:“你家伙平素棒也打不出个屁,那天却当我父亲讲那屁话!”

鲁圆圆耸肩发笑的时候,穿背心短裤、肩着工作服的秦雪娃走进门来,他那目峰和鲁圆圆的目峰相碰,二人心里都发了惊叹。

鲁圆圆那张浴后的白里透红的俊俏脸旦,那丰盈苗条的身段,那雪白结实的腿杆,被红蒙蒙的屋灯照着,给这长年只有三个男人的屋内平添了一股迷朦的仙气。

秦雪娃怦然心动。

鲁圆圆来过秦家几次,却一次也未遇见三爷子都在的时候。她还沉浸在对那张秦氏三代合影照片的莫名醉人心境里,被突然出现眼前的秦家最小辈的充满男子汉阳刚气的秦雪娃震慑住了。

秦雪娃高出她半个头,捶衣石般饱满的胸廓将那破了洞的背心撑得满满的,仿佛一扩胸便要爆裂开来。司机们贯有的暴突的臂肌在屋灯下放亮,长腿杆上布满汗毛。一双大脚掌塞满的青年式皮鞋的一只鞋头张开了鱼嘴。

鲁圆圆看着,收住笑,莫名地升起股悲怆。这些个男人啊!

秦家这顿饭吃得热烈又凶狠。两瓶沱牌曲酒喝了个山穷水尽,满桌莱扫了个精光。老秦头惊叹儿孙们的那股狼虎劲,儿孙们夸他今天这桌莱格外可口。鲁圆圆也没有女子娇态,嘴嚼得香甜有声。饭毕,她又抢了老秦头的活儿,把餐桌收拾清爽,把锅碗洗得铮亮,把屋地打扫干净。

一切收拾停当后,三个男人坐到阳台上喝茶抽烟。鲁圆圆依在台沿边望月亮。

这带阳台的楼屋是省运车队近两年才修好的。房子是老秦头名下的。本来,他可以分到三室一厅的,他只要了两室一厅。他说,人少,够用了,比组建车队时住农民的茅草屋强多了。赵厚心队长很是感谢,拿了这事例去教育那些为分房子为争间数争楼层而闹架葛孽的职工:“人,不能说没有一点儿私心,可私心也不能太重。看看人家老秦头,你功再高再大能比过他!……”

“啧啧,月亮好圆!”鲁圆圆咂口说。

“今儿个十五了哩。”老秦头呷酽茶。

“圆圆,你这名字也怪。”秦福根喷了口烟云。

烟云罩住鲁圆圆的脸,她用手扇着:“秦师傅,你不晓得,我是月圆时生的,爸爸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说时,瞟了秦雪娃一眼。

秦雪娃正在看她,目光立即就去看月亮。

说到圆月,阳台上罩上股温馨、肃穆气氛。四人都各有一番浓重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