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 主角: 倪红, 宁孝原

长篇小说《碑》,视角独特新颖,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引人入胜地呈现了主人公不凡的人生际遇、曲折爱情和心路历程,展现了抗战到解放那个年代重庆人的苦乐悲欢、不屈不挠。历史在字里行间重现,大街小巷的记忆在宽广的背景下展开。书中人物各自有不同的遭遇、信念、追求与固守。碑作证,往昔那些用血泪谱就的旋律深入肺腑,在无法复制的悲壮里,我们看到的是民族精神民族魂。,重庆解放碑前世新生的曲折故事,可读性强。
碑 主角: 倪红, 宁孝原
第1章

这碑是炸出来的。宁孝原这么看。

这夜里,19岁的倪红在吊脚屋里烫脚。菜油灯的豆火跳动,灯草的火头有灯花。她把冻僵的双脚试探地放入缺了瓷的洋瓷盆的滚水里:“啊,呼……”痛快地喊叫。烫一阵,水就冷了,拎起身边八磅的藤条外壳的水瓶往瓷盆里掺开水,再烫,她那双没有缠脚的脚趾脚背脚跟就都充血发红。1941年的这个冬天好冷,烫脚睡觉暖和。烫完脚,她将瓷盆里的水倒进发黑的土灶边的水槽里,舀水缸里的水洗净瓷盆。又拎水瓶往瓷盆里掺开水,兑了冷水。大姨妈刚走,还得要擦洗,脱裤子下蹲。

屋门“吱呀”开了,一个拎朱红色牛皮箱的军人进门来,反身关死屋门。灯光将他那魁梧、晃动的身影摁在篾墙上。

倪红提裤子扑到他怀里:“孝原,宁孝原,你可回来了……”捶打他,嘤嘤哭泣。

“回来了,我回来了。”宁孝原搂她亲吻。

倪红系好裤腰带,将他那老重的皮箱拎到衣柜边,从橱柜里取出三个鸡蛋敲开,倒进土碗里,“哆哆哆”用筷子捣碎,倒水瓶的开水泡,加了白糖,递给他:“饿了吧,蛋花汤快当。”

宁孝原接过蛋花汤呼呼下肚:“安逸,热络。”

“你不去前线了吧?”

“要去。受伤了,上司准假回来看看。”

“啊,伤哪里了?”

宁孝原指肚脐眼下,倪红倒抽口气。宁孝原露出肚脐眼下一道似干瘪的荸荠样的伤疤来:“没有伤到命根子。”抱倪红扔到绷子床上。“你有伤!”倪红说。“跟你说了,没有伤到命根子,你看,他妈的,这颗子弹倒长了精神。”倪红没见他这么雄过,打仗是顾不上玩女人的:“活像都邮街那碑。”绷子床嘎吱吱响。宁孝原想到什么:“哦,倪红,我给你的那信物可千万要保存好了,那可是我家祖传的宝物。”倪红说:“我锁在衣柜里的,那就是我的命。”宁孝原呲牙笑,军人的命在刀枪上,说不定哪天就死了,放在倪红这里保险。

倪红说活像都邮街那碑,宁孝原就决计要去都邮街转转。

第二天早上,倪红的衣服裤子都还没有穿规整,宁孝原已登军裤穿军衣套军靴戴军帽披军大衣出了门。

倪红紧跟出门锁门。

“你这篾条门,锁不锁都一㞗个样。”宁孝原说。

倪红这竹篾茅屋俯临长江。出门是一段她父母垒砌的陡峭石梯,两边长满夹竹桃,石梯连着踩出来的弯拐的泥巴小路,泥巴小路连着山脚早先的官道现今的马路。马路两边是高矮参差不齐的古旧或是新修的房屋,马路上行人穿梭,有黄包车、板板车、马拉车、汽车往来。马路下面是长江,被水浪常年冲击的沙滩形成一道灰色的蜿蜒的江岸线。回水处是太平门水码头,有木船轮船往来。江对岸是山势起伏古木参天的南山,山间可见老君洞的飞檐翘角,山林里有茶马烟岚的黄葛古道。

来自大雪山的江水悠悠,哼唱着深情的歌。

吊脚茅屋背靠怪石林立的后伺坡,壁画般挂在崖壁上,风吹摇晃。后伺坡与金壁山连着,金壁山脚曾有川东道衙、重庆府衙、巴县县衙。明郡守张希召在山上筑有“金碧山堂”,登堂饮虹览翠,清香沁人,有“金碧流香”之说。民国十八年,这里建了“中央公园”,重庆设为战时首都后,更名“中山公园”。

都邮街在“中山公园”的坡顶上。

他二人出门后,先沿石梯和泥巴小路下到山脚,再从公园那人工修筑的老高的石梯上爬。倪红穿紫色斜襟棉袄、蓝布长裤、青色圆口布鞋,她回脸看见,山脚下那条沿江马路上的汽车多了,几乎都是往长江上游的方向开。就看山顶,山顶的第二盏大红灯笼已经高挂。她喜欢大红灯笼,大红灯笼总给她过年过节的快乐,而此时里,这两盏在彤云密布的天空里飘摆的大红灯笼,如同两只惊惧扭曲的血红泪眼。

宁孝原也看见了两盏高挂的大红灯笼。

江风无孔不入往人的热身子钻,如同刀割肌肤。倪红的心子被割痛,前年初,她父母就是在第二盏大红灯笼高挂后不久被日机炸死的。“啊,挂球了,第二盏灯笼都挂起来了,日本飞机过万县了!”倪红惊惧喊叫,合掌祈祷,“老天爷保佑,惟愿是场虚惊……”宁孝原看长江下游,江水埋在浓云雾气里,狼脸拖长:“狗日的日本飞机钻不过来。”他心里清楚,狗日的日本飞机钻得过来。拉倪红加快步子,“你们女娃儿就是胆子小,莫怕,有我!”宁孝原在密集的子弹连番倾泻的炮弹里活过来,早没有了惧怕,担心的是倪红。

“呜呜,呜呜!……”警报声骤响,短促而尖利。

大江下游冒出密密麻麻的白点,渐大,顷刻,二十多架日本飞机呼啸而来,看得见机身机翼那刺眼的红膏药。跟着,子弹、炸弹、燃烧弹飞泻,山城又陷火海。爬到公园山腰处的宁孝原拉倪红躲到一尊铁狮子后面。倪红目视野兽般嚎叫俯冲的日机,身子发抖。宁孝原紧护倪红。

日本国的雨落般的炸弹在中国陪都重庆的上空张牙舞爪、尽兴狂舞。火光冲天,硝烟弥漫,呻吟的天空欲要垮塌下来。

登山的下山的人们四散躲避。

炸弹呼啸直落,炸垮了山石、引燃了房屋、拔起了树根,一对惊惶躲避的母子被炸飞滚落山脚。“啊,我的妈妈呀……”倪红尖叫,想到被炸死的父母亲,悲声嚎啕。宁孝原狼眼喷火,拳头攥得咕咕响,眼珠子欲爆出眼眶。我方的高射炮突突突还击,发出一串串红黄色的火球,像一条条长绳在空中飘飞。宁孝原凑到倪红耳边大声说:“炮弹应该是从海军司令陈绍宽指挥的军舰上发射的。”倪红颤声说:“你咋晓得?”“我当然晓得,我在军界、商界、袍哥里的兄弟伙多,消息灵通。我跟你说,那‘永绥’号炮舰就隐蔽在朝天门码头下游的……”敌机似乎不惧,依旧轮番狂轰滥炸。“空军,空军咋还不来!”宁孝原喊天。他知道,此时的中国空军极度困难,在重庆上空几乎失去作战能力。

十多架战机飞来。

宁孝原激动挥拳:“好,好呀,说曹操曹操到,我们的空军雄得起,是苏制伊-16驱逐机!”“真的?”倪红渴望是我方的飞机。“真的!”宁孝原紧搂倪红,“我跟你说,我从小就喜欢武器,可以说对陆海空武器无一不知无一不晓……”狡猾的日机不知是惧怕还是已经轰炸够了,调头返航。我方飞机追去。宁孝原看着摇头:“龟儿子日本‘零式’战机,看起来五短身材,其实厉害,追不上的。”怒骂,“小日本鬼子,血债血还……”

自上前年早春起,日机就连翻年年无差别轰炸重庆,眼前这依山而筑的公园的山林花草房屋早被炸得面目全非,这尊铁狮子也炸歪斜了。倪红觉得公园这山都炸歪斜了。

两人被浓烟熏得满脸花糊。

宁孝原担心倪红说的那碑被炸,用军大衣搂了倪红登山。高个头的他身材敦实,曾祖父宁承忠遗传给他的一张狼脸轮廓分明,眉黑眼大嘴唇厚,说话大大咧咧,走路一步两跨。他跨了三梯,小肚子酸胀。

宁孝原命大,肉搏战时,日本鬼子的刺刀在他身上留下了11道伤口,有颗三八大盖的子弹射穿了他的小腹。勤务兵把他从烽火战场背到野战医院时,他一身血糊,昏迷不醒。军医说是失血性休克,输血开刀把他抢救过来。去年五月的那场“枣宜会战”打得惨烈,汉水泣血。人说国军有两杆枪,一杆是步枪一杆是烟枪。面对入侵的日本鬼子,国军怒砸烟枪。带头砸烟枪的是佩中正剑的第三十三集团军总司令张自忠,他拉了也抽大烟的战区法官到悬崖边,说,我拉你到这里来,是要你陪我一起戒烟,你还要监督我戒烟。你若不答应,我就拉你一起从这里跳下去!战区法官哪敢不从。张将军当众毁了他的烟枪,当众宣布,军中官兵有烟癖者,若不自动戒除,即依法严惩!营长宁孝原在场。张将军盯他说,宁孝原,你三叔爷当年让勤务兵把他锁在屋子里戒烟,难受得头都撞破了。他挺胸说,报告总司令,我学三叔爷,戒烟!他叫勤务兵将自己捆绑在军用床上,给他喂吃喂喝,任凭他狼嚎也不许为他解开绳子,戒掉了烟瘾。张将军不惧怕来犯的日本第十一军,挥师汉水迎敌,以弱对强,不幸壮烈牺牲。独立团宁孝原营仅残存十之二三,他要不是负伤被送去野战医院,兴许也阵亡了。

“闻到香气没得?”宁孝原宽慰倪红问。

倪红还在恐惧里,细鼻子抽动:“全都是烟子的味道。”

“金碧流香呢!”宁孝原说,“早先巴县那县太爷王尔鉴来这里寻香,迎了江风诗兴大发:‘巴山耸秀处,金碧有高台。何处天香至,疑从月窟来。江环千嶂合,云度九门开。每一凭栏眺,清芬拂草莱。’他身边的慧能和尚说,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是仁者的心在动。”

倪红说:“你书读得多,会说。”中学没读完的她好羡慕进过大学堂的宁孝原。

“有人寻到了香源,是从附近那县学堂飘来的书香,说那县学堂里藏有元文宗写的《万里归程》,还有‘御书楼’,流香飘逸五百年。其实,是真有香气的,你跟我去过‘金碧山堂’的,站在堂前观山看水,就闻得到大河的水香、南山的林香。”宁孝原说,肃了脸,“日他妈,恁好个山堂,前年那五三、五四大轰炸,被龟儿子小日本炸垮了。”

倪红咬牙切齿,“小日本鬼子就该千刀万剐!”

“该下油锅!”宁孝原说,“倪红,我跟你讲,宁道兴说,金碧流香不是气香是心香,他跟慧能和尚说那意思差不多。”

“老爷的书也读得多。”倪红说。

“Shut up!”宁孝原不高兴,叫她闭嘴。他读书数理化成绩不行,英语却是优秀。

倪红嘟嘴:“听不懂,又跟人家说外国话。”

宁孝原说:“他那书读邪了,心歪了。”

“他是你爸爸。”

“你就是心软,不说他……”

二人边说边气喘吁吁登山。

倪红说的都邮街那碑是“精神堡垒”。

第2章

宁孝原参加了前年5月1号那宣誓大会。那日清晨,身为连长的他带领100名官兵跑步去了下半城国民政府军委会的行营广场。广场里陆续来了有上千号人,遇见了邻居曹大爷的儿子曹钢蛋。曹钢蛋罗汉脸,17岁,是佛图关巴县县立三里职业学校的学生,他校接受指派也来了100名学生,一个个都穿油绿色的布衣制服,全都挽袖扎裤穿草鞋背斗笠。曹钢蛋喜咪了眼,说是吃肥了,这一身穿着全都是会上发的,他们扮的农民代表。宁孝原揪他耳朵,小崽儿,你跟到起作假嘛!为掀起国民精神总动员抗战高潮,政府定于当天在重庆、成都、贵阳、桂林、兰州、昆明、吉安等地同时举行宣誓大会。重庆参会的有党政军青农工商妇八个界别,各派代表100人。陡立的山崖俯视庄严肃穆的会场,会场那礼堂的顶上镶有国民党党徽,竖有戎装佩剑的蒋委员长的巨幅画像。场中立有三级火塔,塔身是玻璃的。等的时间老长,直到天黑大会才开始。军乐声响,聚光灯齐射向主席台。宁孝原看见蒋委员长和一群官员款步上台,整齐站立。他没有见过委员长本人,在画像上电影里见过,一眼就认出来,血往上涌,想走近些又不敢,全队官兵纹丝不动挺立。司仪是新生活运动总干事黄仁霖先生,先是全体人员为阵亡将士和死难同胞默哀,继而是献金,再是年逾古稀的浓眉白须的国民政府主席林森宣读训词。之后,由蒋委员长带领全体人员宣誓。委员长左手叉腰右手挥拳,激昂的奉化腔如同倾泻的连珠炮弹。宣誓毕,火塔的塔顶燃火,哔啵作响的火焰照亮一张张狰狞的脸。各界各派三人上塔引火,宁孝原去了。熊火引燃他手中的火把引燃他心中的怒焰。燃烧的24炬火把的怒火传递给了愤怒的各界同胞,齐声高唱:“精神总动员,民族复兴。抗战必胜,建国必成……”齐都围了场地呐喊游行。会后决定,在重庆市区繁华地段都邮街路口的大十字建造“精神堡垒”,以示誓死抗战之决心!

“精神哦,要得!”倪红听他说后,激动,“这一向都没有去都邮街了,那碑怕是已经完工了……”

二人登上山顶。

都邮街不远,说话间就到。都邮街原名督邮街,因有官办的邮局而得名,街道交汇的街心称为大什字。重庆设陪都后,督邮街改名为都邮街。街心那就要完工的“精神堡垒”没有被炸,搭建的木架已撤除多半,刚躲过空袭的做扫尾工程的技术人员和工人们又开始忙碌。这碑呈方锥形,碑身黑如胶漆,雄指高天,四围的房屋显得矮小。宁孝原拍碑身。有工人黑眼盯他,见他是少校军官,就没有说话。“木头的,稳不稳实啊?”宁孝原说。“钱少,只能这样。”他身后有人说。宁孝原回脸看,是个也满脸花糊的穿旧西装戴眼镜的老者,喜道:“哈,是你!”老者蹙眉看穿油垢军服的宁孝原:“你……”“前年5月1号,那誓师大会。”“啊,想起来,你这个军官好莽撞,手头那火把将我的衣服烧了个洞,说是要请我喝茶赔礼道歉。”“嘿嘿,我第二天去前线了。”“去前线了嗦,好,英雄!”“我啥子英雄啊,我那老乡王麟才是英雄。”“王麟啊,也是我老乡呢。壮哉!‘国势衰颓多愤慨,民生凋敝总忧心’是他挂在床头的劝勉,他给他婆娘写信说,倭寇未灭何以为家,成功成仁,在所不计。啊,还有个老乡柳乃夫,也是英雄!”老者说。“认得,我们一个乡的,小个子人。”宁孝原没了笑,此人乃是共党分子。攘外必先安内,一统方能御侮,未有国不能一统而能取胜于外者。这是委员长说的。“他呢,是共党。”老者说,“派到38军参战,被日军包围,血洒黄河,死时才29岁……”为抗战死的,也有功。宁孝原想,问:“你是这里的督办?“我啥子督办啊,穷土木工程师一个。”有人急走过来,对老者说:“赵工,你快过去看看!”老者就跟来人走去。赵工是老乡呢。宁孝原想。见倪红往碑座的小门里钻,被警卫呵斥。他过去对警卫亮了少校军衔,和气说,想进去看看。警卫不买账,理由不容置疑,还没有竣工揭牌剪彩。他只好与倪红围了碑看。碑四围被炸开的空地辟为了通衢广场。碑的底座呈八角形,分写有“忠孝仁爱信义和平”字样。碑顶有报时钟、风向仪,饰有新生活运动蓝底红边的会徽和“礼义廉耻”四字,悬有国旗,碑垛上置有个深蓝色的大瓷缸。碑朝向民族路的一侧写有“精神堡垒”四个大字,其余三面分写有“国家至上,民族至上”、“意志集中,力量集中”、“军事第一,胜利第一”。打问工人得知,这碑通高七丈七尺,寓意七七事变抗战纪念日。那大瓷缸可放置棉花、酒精,集会时用做点燃火炬。碑身涂成黑色是为防空,要赶在年前竣工……

巡看了“精神堡垒”,宁孝原想到最近流行的打油诗:“不怕你龟儿子轰,不怕你龟儿子炸,老子们有坚强的防空洞,不怕!不怕你龟儿子凶,不怕你龟儿子恶,老子们总要大反攻,等着!”热血上涌,小日本你炸嘛,炸出个誓死抗战到底的碑来!对倪红说,他必须要尽快回部队参战。倪红两眼水湿。他拍她肩头宽慰:“倪红,你放心,老子命大,死不了的。”面对“精神堡垒”举起右手,“我,宁孝原,今天对碑发誓,非倪红不娶,返回战场之前就与她完婚!”

倪红小鸟般依到他身上。

乱云飞渡。屹立空中的“精神堡垒”俯视这对恋人,像是在为他俩默默祝福。

宁孝原喊饿,倪红带他去找吃食。“精神堡垒”四周的房屋、商店、餐馆有的被炸,华华公司的大楼被炸毁。消防队员们在灭火,寻人寻物者大呼小叫,拉尸人拖板板车默默收尸。

敌机是要来炸的,日子是要过的。

街上的大人细娃儿伤兵叫花儿又多起来,其中不乏忙工作的求生活的逃难的人们。重庆人已适应了这种生活,一旦敌机离开,就立马在废墟上重建家园。随处可见搭建的用来做商店、餐馆或是住屋的简易棚屋。棚屋的墙壁多是钉在框架上的薄木板,抹上石灰、泥土、头发混合的灰浆,不牢固,炸弹可以震垮,垮了又建。倒塌房屋的砖头、门板、钉子、木梁等材料都反复使用,连泥灰也从砖头上刮下来再用。重庆人越炸越勇,不虚日本人。重庆设陪都后,这里成了战时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政府机关迁来,工厂、学校、银行、商铺、报社、文化单位等西撤而来。人们穿着各异,南腔北调,这内陆城市倒越发地闹热。

一个蓬头垢面衣襟褴褛的疯子老叫花儿与他俩擦肩而过,他手里拿着个缺了角的脏兮兮的土碗,嘴里念念有词:“修碑了,碑修了,修不修都有……”倪红喊:“疯子,等到,给你钱!”老叫花儿回身伸手。倪红给了他几块铜钱。老叫花儿收了铜钱走:“吃小面……”宁孝原搂倪红肩头:“倪红,你心好!”倪红说:“这疯子好可怜。”

两人走进来龙巷,有家小面馆的门前挂有“越炸越强”的牌子。宁孝原看牌子击掌:“好,格老子的,这牌子要得,就在这里吃。”这面馆室内狭长昏暗,食客不少。小老板下的面条利索,几乎无汤,姜葱蒜红油麻酱,添几匹嫩绿菜叶,麻辣爽口。宁孝原呼呼吃完两碗小面,倪红那一碗还没有吃完:“看你饿得啊,早饭不吃就急冲冲出门。”倪红心疼说。宁孝原笑,揪她脸蛋:“我急着看碑。”“哎哟,把人家揪痛了!”倪红打他,眼泪儿花花。

宁孝原去前线时,倪红去朝天门码头送他。满河滩密密麻麻的川军,实业家卢作孚那民生公司的几艘疲惫不堪的轮船全都载得满满。司令长官刘湘率川军出川抗日,未捷先亡,留下遗嘱:“抗战到底,始终不渝,即敌军一日不退出国境,川军则一日誓不还乡!”川军官兵每天升旗必同声诵读。太阳颤巍巍露脸,窥视潮涌的穿黄军服登草鞋背斗笠的士兵和大呼小叫拉扯悲鸣的送行人。倪红立在宁孝原跟前,泪水蒙面。恁么多的川军上前线打仗,前头去的多半都死了:“孝原,你不能……”曹钢蛋走过来,背上缝有白布条,缀有遒劲醒目的“死”字。曹钢蛋来扭过宁孝原,非要当兵上前线,倪红就认识了曹钢蛋。看见曹钢蛋背上这“死”字,倪红的心揪紧:“钢蛋,你该缝个‘活’字。”曹大爷走过来:“是我给他写的,我给他缝上去的,不怕死才可活。”倪红晓得,曹大妈躲日机轰炸闷死在了防空洞里。曹大爷对曹钢蛋好一番叮嘱,倪红听不懂,她晓得,他父子俩说的是客家话。孝原跟她说过,曹大爷念过私塾,是他老乡,老家也在荣昌县万灵镇,那里的人多数是湖广填四川时的客家移民后代,不少人都会讲客家话。孝原也会说些闽西客家话,她说是鸟语,她记得的是,说太阳好大,他用客家话说是“聂透好大”,孝原说“聂透”就是“日头”的意思,这不是鸟语是啥子。曹钢蛋当了宁孝原的勤务兵,他二人随了大部队上船。曹大爷盯儿子一阵,拧了把鼻涕,转身勾首走了。倪红泪眼婆娑目送宁孝原上船。宁孝原到船栏边朝她挥手。倪红像棵草,在江风里歪来倒去,他担心她要倒下,她立住了,朝他嘶声喊叫。汽笛鸣响,轮船启动,他没有听清楚她喊的话。他晓得,她是要他活着回来。他在前线九死一生,所属川军部队被日军打散,他与曹钢蛋等十余名幸存者被遇见的三十三集团军冯治安部收留,参加“枣宜会战”负伤,终还是活着回来了,就急着来找她。

“你在前线,我一天到晚担心死了……”倪红看他,泪眼婆娑,他没有战死,今天又躲过一劫,心里高兴。见他的眼神被人拽走,是个进面馆来的穿雪青色西服的长发飘逸的高挑姑娘,使力掐他,“狗改不了吃屎,就喜欢漂亮女娃儿!”

“男人嘛。”宁孝原从衣兜里掏出包“国军牌香烟”,看烟盒上那骑白马吹军号怒目向前的军人的图画,嘿嘿笑,抽出根烟闻闻,划火柴吸燃,火光在他脸上闪动,这个长头发妹儿,弄得这面馆都亮了,“倪红,我喜欢你,还不是因为你长得好看。”

倪红瘪嘴巴笑。

第3章

宁孝原、倪红吃完小面走出面馆。冷风嗖嗖。倪红叫宁孝原回附近的家去看望他父母,宁孝原说不去,还是跟了倪红走。倪红搓揉两手取暖,她那秀气的脸蛋、露出的足踝冻得发红。

他经不住她这秀脸嫩脚的诱惑占有了她。

倪红的父母是水上人。那天,夫妻二人划渔船在江中打鱼,日机突袭轰炸,一颗炸弹直落渔船,爆炸腾起的水浪冲天,船体被炸烂,她父母尸骨未见。后伺坡那破旧的吊脚屋里就剩下孤苦伶仃的她。她去人市找活路糊口。宁孝原的父亲宁道兴将她雇来做丫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秀外慧中的倪红精于女红,勤快乖巧,高兴时还哼唱几句四川清音:“佳人早起出兰房,睡眼朦胧赛海棠……”喊唱几声川江号子:“小河涨水大河清,打渔船儿向上拼。打不到鱼不收网,缠不上妹不收心……”脆悠悠地,好听,很受宁孝原父母喜爱。

忙于军务的宁孝原回家的次数不多,倪红丫头给他留下的印象不错。

那日黄昏,他跟一伙袍泽兄弟在嘉陵江边的“涂哑巴冷酒馆”喝夜酒晚了,酒馆离父母家近,醉醺醺的他就回家住。穿布衣短裤圆口布鞋的倪红端了热气腾腾的茶水到他屋里来,说是喝茶解酒。他嚯嚯喝茶,目光被她那她清秀的脸蛋结实的大腿白嫩的足踝吸引,气就粗了,饿狼叼羊。公子哥儿的他在妓院里亏损多,老二不争气,费尽全身力气。

宁孝原在檀木大床上占有倪红后,还是心生惧怕,这毕竟不是在妓院玩女人是在父母家里。倪红一声未吭,穿好衣服后,说:“我无依无靠,你要不嫌弃,我侍候你一辈子。”他见过的玩过的女人多,像倪红这样清纯貌美心善能歌的女子少,觉得也是缘分,答应娶她。倪红目露疑惑。他说:“言为心声,我说话算数。”倪红还是目露疑惑。他说:“也是,空口无凭,这样,我给你件信物。”光身子下床,从军衣兜里取出串钥匙,打开衣柜抽屉,取出个肥皂盒般大小的土色木盒,打开盒盖,拿出个有锈迹的银器给倪红看。倪红看银器,上面刻有诗句,字迹依稀可见。他说:“这是我家的宝物。康熙五十一年,我家老祖宗宁徙万里迢迢离闽填川,把这银器长命锁挂在幼小的长子身上保平安;这土色木盒是老人用她种植的樟木树制作的,老人说,用土色是不忘艰难垦荒获得的土地。倪红,你是我的人了,交给你放心,这两百多年前的宝物是无价的。”指长命锁上的诗句,“‘骏马登程各出疆,任从随地立纲常。年深外地犹吾境,日久他乡即故乡。’这是她老人家怕儿子万一走失的认祖诗。我找老汉要来的。老汉说,这是珍贵的文物,是宁家的至宝,本就是要传给你的,你还要传给后代,代代相传。你要是弄丢了,我捶死你!”将长命锁放进木盒里,交给倪红。倪红接过木盒,感动地点头。

跟倪红说定婚事后,他就去跟父母说。父母一直希望他早日娶妻。母亲说。儿呃,倪红比你小11岁,怕是不保险。父亲冷脸说,不行,说昏话,早就叫你去相亲,你一直不见人家!他说,爸,现在是民国了,你还想包办!父亲说,我就是要包办,倪红是个丫头,不般配!他说,我已经把她搞了。父亲面呈猪肝色,动家法拿皮鞭抽他,抽得他额头出血。父亲怒骂他是不孝之子是败家子。说今日他是痛下决心了,从此解除父子关系,喝叫他滚出这个家门!

父子俩翻了脸,他住到了倪红那吊脚屋里。上前线前,他留给倪红一笔钱。倪红是个孝女,虽然他俩没有办婚礼,她已将他父母当成公婆看待,不时前去探望,称呼没敢改,还是喊老爷、太太。生米已经煮成熟饭,时间一久,他母亲心软,不拒绝她来家。而他父亲说,孝原在前线打仗,是死是活未知,你就不要来了。她说,我已经是孝原的人了,他就是死了,我也是宁家的人。他父亲浑身打颤,乌黑了脸不说话。

冬日的山城冷死人。

宁孝原随倪红走过宽仁医院,侧脸还看得见“精神堡垒”的碑顶,朝冻僵的手指头哈热气:“这碑是四面八方都看得见的呢!”倪红的脚趾头冻得发痛,跺脚走,钻进临江门的城门洞里。宁孝原跟上。这石头垒砌的城门洞可进八抬大轿,人流拥塞。有股臭气,是几个挑粪胆的下力人过来。“临江门,粪码头,肥田有本。”宁孝原晓得,临江门是重庆城的正北门,是易守难攻的要塞,临江门码头是最大的粪码头,粪肥多半从这里上岸或是转运出去。他二人好不容易随人流走出城门洞,眼前豁然明亮,抬首可见岩顶那西医院宽仁医院的黑砖楼房,眼前是直抵嘉陵江滩的陡峭悬崖和慢坡地,捆绑房、吊脚楼、茅草屋、小洋楼密匝匝一大片,蜿蜒交错的石板梯道、泥巴小路网布其间。养鸽人的鸽群凌空翻飞,鸽哨鸣响。不时传来江上行舟的汽笛声和号子声。

江风刺骨。

宁孝原打寒战,对倪红说:“走,顺路去‘涂哑巴冷酒馆’喝酒驱寒。”

山城的冷酒馆多。所谓冷酒馆,顾名思义就是不烧火的小馆小店。“涂哑巴冷酒馆”在慢坡东侧的山腰处,俯视嘉陵江。老旧的板屋,板壁长满苔藓,檐下布满蜘蛛网,大蜘蛛比核桃还大,有蓬展的黄葛老树遮掩。室内简陋,唯土陶酒坛醒目。两张原木本色的老旧木桌,几张条凳,可坐十来个人。还没有到吃午饭的时间,店里没有食客。宁孝原拉倪红进屋落座,比画着粗声喊叫:“涂哑巴,哥儿我大难不死回来了,快来个双碗加个单碗!”取军帽放到木桌上。双碗是每碗四两酒,单碗是每碗二两酒。白面书生摸样的涂哑巴是说不出话的,他是先聋后哑的,可涂哑巴会看表情看手势。他见是宁孝原和倪红,笑着咿哇比画,意思是高兴孝原哥回来了,就在发黑的柜台上摆了两个粗糙的土陶坦碗,用竹制的酒提打酒。常言说,快打酱油慢打酒,这一提酒的分量的多少就在打酒者手提的快慢上。涂哑巴打酒的动作慢,满满一提酒滴酒不漏倒入坦碗里,一提是二两,他打了三提酒,在一个酒碗里倒了一提,另一个酒碗里倒了两提,下细地端到宁孝原、倪红跟前。酒是清香扑鼻的干酒。宁孝原急不可耐,端了四两的酒碗大口喝,抹嘴巴:“嗨,安逸,热和了,倪红,喝。”倪红端了二两的酒碗喝了一小口:“孝原,莫喝多了,免得老人家吵。”宁孝原说:“你就怕他,他是他我是我,他管不得我。”涂哑巴喜滋滋端了沙炒豌豆胡豆、水煮花生米和卤豆腐干来,盯宁孝原啊啊地点头摇头。宁孝原说:“要得,都要,再给哥子来两盘卤鸭脚板。”做鸭子浮水手势。涂哑巴咧嘴巴笑,很快端来卤鸭脚板。精灵的涂哑巴晓得宁孝原跟倪红的事情,比画说他请客。“不用你请客,哥子是来照顾你这小生意的。”宁孝原比画说。

盛酒用的大坦碗,下酒菜用的小碟子,生意人总是精打细算。

第4章

富家子弟的军官宁孝原不在乎钱财,在乎的是氛围。这冷酒馆他爱来,涂哑巴是他自小一起玩耍的毛庚朋友。当然,还有层原因,他自小就喜欢涂哑巴的姐姐。涂哑巴的姐姐比他大七八岁,他们都叫她涂姐,他读高小时,涂姐已是个大姑娘了。涂姐蓄短发,身材丰盈,有重庆女子的俊俏和重庆崽儿的火烈。涂哑巴的母亲死得早,父亲是扛扁担的,前年那五三、五四大轰炸被日本飞机炸死了,留下他姐弟二人。姐弟俩都生得周正,看面相不像是下力人家的儿女。认识倪红后,宁孝原认定,人的容貌是不能以家贫家富来定的,不管父母如何反对,他绝对要娶倪红。“涂哑巴,你姐姐呢?”他打手势问。涂哑巴咿哇比画,做拜把子手势。“啊,涂姐也嗨袍哥了?”他打手势。涂哑巴啊啊点头。“嘿,女袍哥,要得!”宁孝原朝涂哑巴伸拇指,他祖奶奶喻笑霜就是重庆的首个女袍哥,是重庆仁字号袍哥的头儿,“倪红,我给你说过我祖爷爷祖奶奶的事的,不想涂姐也嗨了袍哥。好,在这乱世里混,嗨了袍哥好,有袍泽兄弟护着,才好做事情。”跟倪红碰碗,喝酒吃菜。涂哑巴比手势咿咿哇哇,意思是他要出去买几瓶酱油,等会儿吃午饭时这里要打拥堂。“你去,我们给你看着店子。”宁孝原比画说。涂哑巴就提了竹篮子出门。“倪红,我跟你说,我妈呢,好说话,我老汉,不,那个宁道兴难说话。不管你对他啷个好,他都不会答应我俩的婚事。”宁孝原端碗喝酒。“书上说了,金诚所致,金石为开。”倪红说,啃鸭脚板。“宁道兴他不是金石,也不是钻石,是皮子。”“说啥啊,啥皮子?”“他那面皮,比金石钻石都硬……”

两人说时,门影一闪,进来个人,水上漂般掀门帘进了里屋。宁孝原眼尖,哈,是涂姐!他让倪红各自喝酒吃菜,起身跟去。他掀门帘进到里屋,眼前寒光一闪,一把匕首顶住他胸口。持匕首者是刚进来之人,是涂姐。短发齐耳的她密扣黑衣,怒目喷火。当兵的宁孝原不惧,何况她是涂姐:“涂姐,我是你孝原弟娃!”涂姐说:“我晓得你是宁孝原,穿一身黄皮来坐等我。”锣鼓听声,说话听音,入了仁字号袍哥的宁孝原判断涂姐遇了事情:“栽了?弟娃保证给你搁平!”匕首往他的胸口使劲,“呃,涂姐,你连弟娃我都不认了么?”“你装嘛,你咋晓得我今天要回店来,说!哼,你们这些个披黄皮的,都不是好人!”涂姐气愤说。宁孝原笑:“哎呀,涂姐,你是误会弟娃我了……”说了自己刚从前线回来诸事。涂姐才收了匕首叫他坐:“你去前线了嗦,哑巴还说你怕是把我们忘了呢。”长长叹气。涂姐定是遇到天大的难事了,事情一定跟军人有关。

涂姐像他小时候那样抚摸他的头,她又是温和的涂姐了。

在他们那群小伙伴里,涂姐最喜欢他了,其次是娃儿头黎江,再才是袁哲弘、柳成那两个崽儿。涂姐是把他当成亲弟娃看待的。那天,他兴冲冲奔进“涂哑巴冷酒馆”找涂哑巴去偷和尚粑粑,闯进了里屋,涂姐正赤条条站在大脚盆边洗澡。他第一次看见女人的身体,心砰砰跳。涂姐柔软结实的身体是铜红色的,他想到了熟透的柿子,想到了家里石榴树上挂的石榴果。涂姐看见他,说,哑巴下河担水去了,孝原弟娃,把灶上那壶热水给我提来。他就赶紧去外屋的灶头上提了熏得发黑的壶嘴老长的热水壶来。帮我掺到脚盆里。涂姐说。他就掺水,掺完,飞跑去河边找涂哑巴,边跑边想,水气里的涂姐就活像是母亲讲的下河洗澡的七仙女。那年夏天,国军那个络腮胡子的窦营长又来找涂姐,请涂姐去大什字附近的国泰大戏院看孙悟空大闹天空的京戏,涂姐就喊了他去。他坐他俩中间。窦营长不时给他讲说,说戏班子是从上海过来的了不得的厉家班,演孙猴子的是了不得的厉慧良,他的戏唱得好,跟斗翻得好,金箍棒转得人眼花缭乱。涂姐不说话,看戏台的两眼放亮,笑得甜。涂姐是喜欢窦营长了,他当时想,就不太喜欢窦营长了。本来他是喜欢窦营长的。念过黄埔军校的窦营长从腰间掏出勃朗宁手枪让他耍玩。给他讲说连发毛瑟枪、曼利夏枪、马克沁机枪、克虏伯炮。给他讲说来自英、美、法、苏、意、比利时、捷克、瑞典、匈牙利的装甲车、飞机、战舰。还教他射击、拼刺刀。窦营长的枪法准,拼刺刀的功夫了得。他成了武器迷,一心要当兵。

外面响起脚步声,涂姐警惕地掀门帘看,低声说:“还真是撵来了,孝原弟娃,给姐挡住!”飞身越出后窗。门帘被掀开,一个中校军官探头进屋,看见宁孝原,先是一愣,后大喜:“哈,宁孝原!”“哈,袁哲弘,你这些年跑哪里去了!”二人拥抱。涂姐也喜欢袁哲弘的,他咋会来抓她?宁孝原满腹狐疑,涂姐是绝对要保护的:“我是来看望涂姐的,她却不在。”袁哲弘说:“我也是来看望涂姐的。”“走,我哥儿两个到外屋喝酒去,也许她会回来。”“要得,我们坐等涂姐!嗨,我哥儿俩多年不见,今天来个一醉方休!”二人出了里屋。涂哑巴正好买了酱油回来,看见袁哲弘好高兴,咿咿哇哇比画,意思是好久不见,好念想他。袁哲弘激动地搂抱涂哑巴:“涂哑巴,我也好想你!”比画问涂姐咋不在。宁孝原偷偷朝涂哑巴摇手,涂哑巴理会,比画说,姐姐好久都没回来了。宁孝原招呼袁哲弘坐,介绍了倪红。袁哲弘彬彬有礼:“幸会,哲弘祝福你两个,大喜之日定来讨杯酒喝!”

涂哑巴添了碗筷和干酒,又加了冷菜卤菜,比画说他请客。

“哪要哑巴你请客啊,今天这桌我付钱。”袁哲弘比画说。这店里的三个毛庚朋友里,他年岁稍长。

“要得嘛,就你哥子请客,你军衔也高。”宁孝原说。

喝酒说话间,宁孝原才知道袁哲弘是逃婚离家出走的,后来去了黄埔军校,现在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里做事,至于做啥他没有说,军人宁孝原不问。宁孝原想问袁哲弘来这里做啥也没问,他若是来抓涂姐的问了也是白搭,只要拖住他不去追捕涂姐就行,涂姐的身手非凡,会逃走的。就说些好久不见的客套话。自小的毛庚朋友相见,他还真心高兴。袁哲弘问宁孝原下一步作何打算。宁孝原说,处理完个人私事就回老部队去。袁哲弘伸拇指说,三十三集团军好样的,张自忠将军乃是我辈学习之楷模。现冯治安将军继任总司令,调归第六战区管辖,转战于湘鄂豫一带。宁孝原对袁哲弘刮目相看,老兄不愧是军统的人,对战局了如指掌。袁哲弘摇头笑,我不过晓得些皮毛,是不能跟你这位沙场战将的大营长相比的。宁孝原说,我不过一战地武夫,你乃党国之栋梁,没有你们刺探情报,驱逐日寇就难。彼此彼此。袁哲弘举碗喝酒。酒多话多,两人天南地北神吹,说到了日本偷袭珍珠港之事。袁哲弘酒色满面,神秘说,委员长去年就下令加强刺探日方的情报,今年5月,军统六处破译了日本的外交密电,分析日本要对美国采取断然行动,地点可能是珍珠港,时间可能会选择在星期天。通知了美方,可对方没予重视,以致酿成了惨重的后果。宁孝原锁眉摇头,我听军界朋友说过,不太相信,今天话从你老兄嘴里说出来,怕是真的。又说到我国对日宣战之事。宁孝原不明白为啥至今才对日宣战。袁哲弘说,国力太弱,一旦宣战,则必有一国倒下。宁孝原说,倒下的肯定是小日本。袁哲弘点头又摇头,难。这不宣战呢就只是个事变,还有私下谈的空间。宁孝原说,私下谈个锤子,整死小日本!袁哲弘笑,你呀,从小嘴巴就不干净,读了大学当了军官,说话还是带把子。咳,此乃国家大事,你我是知其一不知其二。不过呢,蒋委员长是要誓死抗战到底的,修建“精神堡垒”就是例证。宁孝原拍袁哲弘肩头,你老兄说得对头……

二人说不完的话喝不尽的酒,把个倪红晾到一边。

第5章

宁公馆坐落在临江门慢坡西侧的山腰处,十分幽静。院子被一人多高的围墙包绕,墙脚长满灌木,墙头爬有牵牛花。院中有幢三层小洋搂。房子很陈旧了,倒还完好。这楼房是从宁孝原爷爷那里传下来的。楼前有块三合土坝子,坝子当间有水池假山。坝子右边有块绿毡子样的草坪地,小时候,宁孝原常跟一帮小伙伴在草坪上打滚嬉戏。坝子左边是花园和石榴林。站在小洋楼的阳台上可以一览嘉陵江水。院子的大门面江,门前有棵历经日晒雨淋雷击的虬曲鹏展的黄葛老树。树下是陡立的三百梯,梯道两旁长有夹竹桃、苦楝树。梯道直通江滩。嘉陵江水很美,捧在手里透明,放到江中碧绿。小时候的宁孝原很觉奇怪。他母亲说,傻娃儿,山青水就绿嘛!

在“涂哑巴冷酒馆”喝完小酒的宁孝原枣红一张脸,随倪红走进了宁公馆。时已黄昏,云层散开,冬日的夕阳露出苍白的脸,白亮的夕辉减弱了宁孝原脸上的酒红。他看了看不远处他勤务兵曹钢蛋的父亲开的那杂货店,没敢去探望曹大爷,冒死背他下火线的曹钢蛋至今生死不明,阵亡名单里没有查到他的名字,等钢蛋有确切的消息后再去看望他老人家。海量的他步态依旧稳实,打着酒嗝。倪红数落他喝酒不要命,又该挨老人家训了。他说,他凭啥子训我……传来咳嗽声。穿深色西装披毛呢大衣的宁道兴在花园里说话:

“是哪个随便闯进我宁公馆!”

宁孝原母亲从宁道兴身后奔出来:“我的儿耶,你可是平安回来了,妈一天到晚是担心死了……”抹眼泪拍打宁孝原。

宁孝原的鼻子酸:“妈,我也想你。”

“你就不想你爸爸,他都快满六十了,他这辈子好难。”

“是他把我赶出家门的。”

“他说的是气话昏话,你就当真了。老头子呃,儿子平安回来了……”宁孝原母亲回脸对宁道兴喊。

宁道兴已拄文明棍进了搂屋。

宁孝原母亲的泪水断了线。

倪红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宁道兴进楼屋客厅后,仰坐到乳白色皮沙发上,心口痛。老妈子赵妈端了开水拿了药盒来:“老爷耶,少爷从前线回来了,你该高兴才是。”取出药丸递给宁道兴,她在后屋听见了院子里的说话声,庆幸少爷平安归来。她也是万灵镇的人,是老爷的孪生妹妹宁道盛介绍她来这里帮工的。宁道兴吞服药丸:“赵妈,我没得事儿,你各自去忙。”赵妈点头,出客厅去迎少爷。

客厅那米白色格窗外可见石榴林,寒风碰落树叶,光裸的树杈上有鸟儿鸣叫,不是喜鹊是只老鸦在呱呱叫。“富不过三代的,富不过三代的……”宁道兴感觉的是这话,怒冲冲起身到窗前用文明棍驱赶乌鸦,乌鸦不惧,继续抬首鸣叫。他无奈摇头,心寒如冰窟。这话父亲对他说过,父亲是怕这大个家败在他的手里,是拿话激他。乌鸦嘴呢,他当时想,却不能指责父亲。父亲的话怕是要应验。他夫人是难产生下孝原的,之后一直未能怀孕。夫妇俩去邻近的和尚庙烧高香祈盼添子,带了孝原去。孝原就认识了邻居的一帮细娃儿,之后,时常邀约去偷和尚粑粑。孝原这娃儿自小就胆子大,胆大包天,打不怕。背着他夫妇到嘉陵江、长江打光巴胴下河洗澡,两条江都敢游个来回。跟那帮崽儿鬼混之后更是野得不行,爬虎头岩掏老鹰窝,下水田逮泥鳅,把帽子打湿吹胀当足球在沙滩上光脚板踢,谁输了球就被灌沙屁眼,还说脏话。又认识了那个窦营长,迷上了枪炮,念重庆大学的他,刚一毕业,就背着他夫妇去穿了身黄皮,说啥子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后来他才知道,就是那个窦营长丛恿帮助孝原去当兵的。打日本鬼子他宁道兴双手赞成,可振兴民族实业也是抗战的需要啊。而孝原说,只有刀枪火炮飞机战舰才能赶走日本鬼子,说他不是经商的料,决不经商。宁家的字辈是“宽仁承继道,孝廉智勇全”,轮到他的后代是“孝”字辈,他为儿子取名孝原,是望儿子孝顺亲长,遵从祖训。晚辈继承长辈之志乃是孝。儿子却违他心愿我行我素。孟子说,惰其四肢,不顾父母之养,一不孝也;博弈好饮酒,不顾父母之养,二不孝也;好货财,私妻子,不顾父母之养,三不孝也;纵耳目之欲,以为父母戮,四不孝也;好勇斗狠,五不孝也。孝原是几乎都沾了边的。唉,咳咳,人都是要老要走的,是带不走这大个家业的。孝原不继承又谁来继承?他越思越担心越想越心凉。友人对他说,野马得用缰绳套住,野男得用婆娘拴住。是呢,必须得给孝原找个管得住他的婆娘,左思右想,想到回乡祭祖时结识的赵宇生工程师,他见过他那女儿赵雯,第一印象就好,那女子重庆大学毕业,人貌好,知书达理,能说会道,倘若能与孝原成婚,是可以管住他的,是可以改变他的那些恶习和混账想法的,也可早抱孙儿,后继有人。

有了这想法这欲望他来了劲头。混迹商场、见多识广、善交朋友的他想方设法亲近赵宇生,明里暗里说了两家结亲的想法,被赵宇生一口回绝,说他那女儿清高,他也不愿把宝贝女儿嫁给一个随时会丢命的军人。

宁道兴碰了钉子,碰出犟劲,如同他在险象环生的商场里搏击那样,越是难办之事越要办成。赵宇生喜好喝酒,他投其所好。“前方吃紧,后方紧吃。”大后方的陪都流行这话。都邮街一带有“小洞天”、“九华园”、“老四川”、“味腴”、“醉东风”、“白玫瑰”、“高豆花”好多的川菜馆。他请赵宇生去了“小洞天”:“赵兄,你我是老乡,莫要客气,想吃啥子尽管点。”赵宇生晓得他的用意,倒也愿意跟他这个有钱的大亨交往:“好嘛,哥子我就不客气了。”点了民国四年在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获得金奖的茅台酒,说下酒菜由他点。宁道兴就点了时兴的“美龄兔丝”、“软炸斑指”、“菊花鱼”、“鸡豆花”、“开水白菜”。解释说,川菜讲究一菜一格,百菜百味,这“美龄兔丝”原名“银针溜兔丝”,用豆芽和兔丝炒制而成,咸鲜清淡,色泽白亮。宋夫人美龄常邀曾是清代御厨的名师黄敬临到南山官邸下厨,特喜此菜,将其作为筵席的行菜,就改名“美龄兔丝”了。“软炸斑指”源于鲁菜,是国画大师徐悲鸿先生的最爱,软炸体现了川菜的多元。做法是,将菜油烧热后冷却一阵,放入裹了面糊的大肠头,用低温炸熟,吃起来外脆里软。徐悲鸿先生与发明这道菜的黄敬临厨师亦是好友。赵宇生很感兴趣,呵呵笑:“再来个‘轰炸东京’!”宁道兴就点了这菜。这菜有来由,重庆“凯歌归餐厅”的老板邀约朋友相聚,堂倌端菜上桌,盘中是炸得酥脆的锅巴,堂倌把一大碗滚烫多汁的肉片汤居高“淋”下,酥脆的锅巴就“噼叭”作响,有如轰炸之声。老板灵机一动,将这“响堂肉片”更名为“轰炸东京”,叫堂倌上菜时报菜名:“轰炸东京!轰炸东京!”讨了口彩,契合人心,成为陪都的一道名菜。

酒菜上桌,二人吃喝得痛快,扯东道西神吹。

饭后是要喝茶的,宁道兴请赵宇生去罗汉寺对面的“翠芳茶园”喝茶,这茶园别致,巴渝古风带上海风情,三楼一堂,有男宾席、女宾席、包厢席。赵宇生爱热闹,选的堂座。除茶水外,桌上摆有糖果、瓜子。茶倌端来盖碗茶,用食指将手中白帕飞速旋转,成伞状成地毯状,抛至空中接到指尖,乐得赵宇生击掌叫好。陪都时兴跳舞,宁道兴请赵宇生进舞厅,给他讲说。赵兄,我跟你说,山城的舞风源自于大上海,上海那“百乐门舞厅”风靡十里洋场,花样儿百出。啥子舞女选花选美,啥子选花国总统总理,名堂多。重庆落后了些,开先的舞场是用竹子搭的棚屋,以竹牌为票入场,男女不许同座。民国十七年,上海来了梅花歌舞团,在后伺坡上的机房街开了“悦和茶园”,有了男女演员同台共舞。到了民国二十四年,“白宫舞厅”在都邮街口的民族路开了张,重庆城有了头一家交际舞舞厅。重庆设陪都后,西撤来了好多的官员商贾军人,来了好多的美军,山城的舞厅就数不清啰。这都邮街一圈吧,就有“胜利大厦舞厅”、“扬子江舞厅”、“南国音乐厅”,“新世界游艺场”、“盟友联谊社”、“夜总会音乐厅”、“中亚音乐厅”、“福音堂音乐厅”。啊,要数“皇后舞厅”最为气派。赵宇生呵呵笑,不想重庆会有恁么多的舞厅!宁道兴领赵宇生进了“皇后舞厅”,舞厅的彩灯挤眉弄眼,专职舞女露臂亮腿,他叫了最为走红的下江摩登舞女跟赵宇生跳舞,跳狐步跳华尔兹跳探戈。乐队操的是拉管、圆号、贝司等西洋乐器,市民说是“洋琴鬼”,跟重庆水码头的川剧锣鼓、笛子、胡琴、狮子龙灯格格不入。而懂西文的去法国研修过的赵宇生津津乐道,有技术却囊中羞涩的他头一次进这么高档的舞厅,说宁道兴够朋友。宁道兴又请赵宇生进可容纳千人共舞的“国际俱乐部”,找了洋妞跟他跳舞。赵宇生乐了,结亲之事便应承下来。

目的达到,宁道兴高兴,却不想儿子孝原死犟,就是不去相亲,气得他心痛病发作住进宽仁医院。

窗外那只乌鸦扑翅膀飞走了,四围好静。宁道兴希望听见儿子进屋的脚步声,想跟儿子好生说话。儿子活着回来,这是他日日的渴盼。没有半点声响。咳,自己刚才那话是把儿子激怒了,个混账东西,硬是不认老子了!传来走走停停的脚步声,定是夫人在劝拉儿子进屋。他那倔劲又上来,拄文明棍橐橐橐上楼,直上到顶楼的屋子里。这里供奉有祖宗的牌位,万里迢迢移民来川的老祖宗宁徙的牌位居首,其次是历代祖上的牌位,再其次是爷爷奶奶和父母的牌位。香案上,精工制作的樟木匣子里摆放有“宁氏家谱”,他抖动手从匣子里取出家谱,借助天窗的光亮翻阅。这土纸印刷的线装家谱的书边已经发毛,天头地角印有外粗内细的线条边框,折页上部的顶框处印有鱼口,每页九行,每行二十四字,字迹尚还清晰:“宁徙寻父离闽填川置业,历尽艰辛……”“宁继富违背父愿,不走仕途倾力经商……”

宁继富是他父亲,给他留下的家业好大。父亲不是驰骋沙场的战将,是拼搏商场的斗士。为官的爷爷宁承忠的愚顽固执粗暴使父亲不敢对爷爷言说经商的万般苦情,而骨血相连的父亲秉承有爷爷的顽强执著。奶奶喻笑霜支持父亲,说是积沙成箩,滴水成河。父亲就这么做。父亲向包括洋人在内的银行界实业界的能人学习,向重庆商界首屈一指的李耀庭总理学习,以其智以其勇以其各种手段,将“大河票号”的业务做大做广,重庆为其总号,分号设到了北平、上海、广州、成都。重庆开埠后,民族工业兴起,父亲步入实业,开办了“荣昌夏布厂”、“荣昌陶器厂”。四叔筹办轮局,父亲也投了资。父亲对社会公益也没敢懈怠,兴学、修路都慷慨解囊,还资助《渝报》、《重庆日报》。这些都不是易事,有成功有失败。父亲是精疲力竭流遍体鳞伤才留下来这份家业的。“富不过三代的。”父亲拿话激他。他痛下决心守住家业,千辛万苦将“大河票号”办成“大河银行”,不想日机连番轰炸,将“大河银行”的主楼都炸塌了。

父亲创业难,他守业难上难。他是在日寇进犯、国破家亡的危难时刻守业。一心指望儿子孝原能够助他守业,接下家业,可儿子不争气。起家如同针挑土,败家如同浪淘沙,这家业可不能败在了他父子的手里。对于儿子的上战场抗日,他倒是违心认可的,这娃儿也还有他的那种硬气……

夫人拉儿子孝原进屋来,叫儿子跟他好好说话,都不许说气话昏话。儿子的嘴动了一阵,终于出声:“我回来了。”混账东西,连声爸爸都喊不出来,宁道兴怒视儿子,欲喝骂又忍住:“祖宗的牌位在这里,家谱在这里,你说说,这个家未必要败在你我的手里?”宁孝原犟着头:“让我经商才会败家。”“你你你,”宁道兴气得走来回步,文明棍拄得红木地板橐橐响,“你胆大包天,当兵背着我和你妈一走了之,你妈哭肿了眼睛。我跟你说,你这次回来就不许再去前线,必须留下来承接祖业!”“那啷个得行。”“啷个不行,你是宁家的独苗!老祖宗宁徙在天上看着的,你学到她老人家丁点就好!”“我就是学的她,她老人家天不怕地不怕,万里路走不倒,老虎吃不了,土匪吓不着……”“混账,你是宁家的孽种!”“我是宁家的正种!爸,没有国哪有家,日本鬼子不赶走何谈经商?”宁道兴摇头叹气,压住火气:“好好,先说你的婚事,人家那个赵雯,多好的女子,你就是不见。”“我就是为婚事回家来的,我要跟倪红拜堂。”“不得行!”“你不同意算了,我回万灵镇找姑妈操办!”“你,你个不孝之子,逆贼……”

倪红在门口探头,感动、伤悲。

第6章

荣昌县万灵镇依山斜躺在清丽的濑溪河畔,与河对岸的万灵寺遥望。这古镇历经前人尤其是宁徙一帮填川移民的艰辛打造,如今是田连阡陌,栋宇错落,行人熙攘,祠堂、寺庙的香火不断。

此刻里,古镇街心的湖广会馆里好生热闹,画栋雕梁的高大戏台上锣鼓喧天、琴弦和鸣,正演出川戏《鸳鸯縧》。饰演公子李玉的小生戏子抛袖搓手、脖颈鼓胀唱:“我好比开玉笼飞出鸾凤,又好比扭金锁走脱蛟龙。论二人都算得人才出众,张家女更要算女中英雄。谁不想燕新婚朝夕与共,怕误入温柔乡遗恨无穷……”喜爱川戏的宁孝原看得津津有味:“嗯,这娃演的李玉要得,倒板唱得可以。”“不想看,唱些啥子啊!”他身边的倪红拉他走。他不想走:“再看看。”“要看你个人看!”倪红挤出人丛去。宁孝原又看了一阵才恋恋不舍离开,人多,他挤出湖广会馆后没有看见倪红。就一条河街,他沿街寻找。寻到红灯笼高挂的十八梯,街边那木板瓦屋二楼的窗口探着两张年轻妹儿的脸,一个妹儿朝他细声唤:“大军官,上搂来坐哈儿嘛,包你满意。”另一个妹儿盯他笑。两个妹儿都不过十七八岁,他那心痒痒。十八梯是妓女云集地,他在这里风流过。他朝那两个妹儿点头笑,抬脚走,没进那瓦屋,登石梯去找倪红。跟倪红相爱后,他就少有进妓院了。他看见了倪红,她正站在街边的花房大院门前,盯他揶揄说:“别个正南齐北喊你上楼去,你啷个不去?”他呲牙笑:“有所为有所不为,我有倪红了,这些个妹崽哪能跟你比。呃,倪红,我跟你说,那湖广会馆是我家宁徙老祖宗集资修建的,我本想领你好生看看。”“你说带我上街买夏布衣裳的。”“对头,荣昌这苎麻做的夏布衣裳花色品种多、细软,不透水。走,我领你去买。”

河街这弯拐狭长陡峭的清石板路很老旧了,石梯被踩得变了形,泛着青光。街道两旁翻修过的房屋、吊脚楼多是明清建筑,大青砖、小青瓦、穿斗高墙、长板门、木板墙、格子窗、抬梁柱,别具风情。街上的“宁家大米店”、“常家煤行”、“宁氏船运”、“生化堂”、“喻门旅馆”、“敖氏商号”、“小雅钱庄”、“乔大食店”、“王艾粑”、“井水豆花”等店铺商号餐馆挨一接二。店内店外人多拥杂,有做布匹丝绸买卖的,有做银钱生意的,有做水上活路的,有做苦力的,有乡下人,也有官员、地头蛇和袍哥大爷。“一壶春”茶馆爆满,茶客们听穿长绵衫的说书人拍案说书,说的是移民先祖宁徙在万灵镇置业发家的传奇故事。路过的倪红住步听,宁孝原也住步听。说书人挥手抬足身子痉挛声音嘶哑,响堂木狠敲桌子:“各位客官,你道这精神谓之何物?是爱是恨是甘是苦是荣是辱是尊是卑是生是死也!”“叭!”说书人唾星四溅:“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端盖碗茶咕嘟嘟喝,拂袖扬长而去。倪红听宁孝原说过一些宁徙老人的事情,听了说书人这声情并茂的讲说,鼻酸眼热:“宁徙老人真是了不起,大好人!”宁孝原搂倪红亲了一口:“我的倪红,是我宁家的女人!”二人离开茶馆。倪红问:“孝原,宁徙老人是女的,咋会传下来宁姓?”宁孝原说:“说来话长,简单讲,宁徙老人那长孙儿一岁时就被与她有仇的土匪头子掳去,长大后来找宁徙报仇,他差点儿杀了自己的亲奶奶。后来,她那长孙儿得知了真情,羞愧不已,为赎罪,将自己的儿子改姓为宁,这血脉便传下来,传到了我这一辈。”倪红动情:“孝原,你得跟你父亲和好,继承这好不容易创下来的家业。”宁孝原也动情:“宁徙老祖宗的精神是要继承……”二人说着,进了“宁氏夏布庄”。就有个胖店员迎来:“少爷,您来了!”“来了来了,来给新娘子买件上好的夏布花衣裳。”胖店员笑说:“请随便挑。”倪红四看,这宽敞的夏布庄里摆满了精致的夏布制品,有各式样各花色的衣服、窗帘、面料、鞋袜、手帕、被面、枕套、床单,看得她眼花缭乱,样样都爱不释手。宁孝原为她挑了件时兴的改装夏布旗袍,叫她去更衣间换。她换上这露出颈肉的夏布旗袍出来,胖店员眯眼笑:“啊,光彩照人,这衣裳正好合身!”宁孝原盯胖店员:“你娃会说,我倪红随便穿啥子衣裳都好看。”倪红到穿衣镜前扭动,脸红扑扑地:“要得,就买这件。”胖店员恭维说:“少奶奶要,拿去穿就是。”宁孝原说:“这布庄虽说是我姑妈开的,还是各归各。”照价付了钱。

二人出夏布庄后,沿街走一阵,就看见了白墙黑瓦重檐翘角的宁家大院。这串架穿斗的老宅房院是老祖宗宁徙修建的,晚辈们翻修过,乃是走马转阁楼,四合院,三重堂,大槽门,大门当街,背靠濑溪河。房院正侧分明,设有厨房、牛屋、猪圈、储藏室。院子里有宽敞的天井,天井里有山石花卉。

宁孝原搂倪红进到宁家大院的堂屋时,他姑妈宁道盛正端坐在八仙大桌边吹捻子点火抽水烟,她穿左右开衩十八镶边饰的锦缎棉氅衣,衣掩至足:“倪红,我孝原侄儿给你买的衣裳满意不?”倪红腼腆笑道:“满意。”宁道盛呵呵笑:“满意就好。”对宁孝原,“孝原侄儿,婚姻是终身大事,是急不得的。你们昨天才回来,明天就要办,那啷个得行。你说现在是战时,不按六礼程序办,就办个简单的新式婚礼,我呢,不反对,可也得准备一番,也得选个黄道吉日。”取了桌上的黄历翻阅,“我查过了,后天是吉日,就后天办,如何?”宁孝原想想,说:“也行。”办完婚礼他得赶回老部队去,去找回残部人员,弄明生死不明的曹钢蛋的下落。

姑妈放下银质烟枪,招呼倪红过去说话。

宁孝原就各自回住屋去。屋内古朴雅致,放有老祖宗宁徙留下的一些物品,算是古董了。是他找姑妈要来的,有宁徙老人当年开荒用的犁头、砍刀,骑马用的马鞍、马鞭,防土匪用的刀棍。他从柜子里拿出折叠工整的红锦缎打开,里面是一张发黄的边角有破损的从右至左写有“地契官纸”的证书,落款写有康熙五十二年字样,盖有老大的边框老厚的方形印章。是老祖宗宁徙移民填川插占土地官家颁发的地契。他好佩服老祖宗宁徙面对苦难百折不饶的执着奋斗精神。姑妈与他父亲是孪生兄妹,脾气跟他父亲相反,待人接物温和有礼。他不解的是,姑妈至今没有嫁人,一直守在老家经营爷爷留给她的万灵镇的布庄、米店、煤行和船运业。姑妈视他为亲生儿子,啥事都依顺他。他这次回来对姑妈说了跟父亲闹翻,要跟倪红在老家办婚礼的事,姑妈就叹气,少有地指责了他,也埋怨他父亲太固执。

那天,他跟父亲彻底闹翻,怒气难消。不仅仅是与倪红之事,还因为父亲吃的那药丸。跟父亲话不投机,他拉了倪红下楼,决意回老家找姑妈操办婚礼。路过客厅时,看见茶几上的药盒,是日本产的“大河药厂”加工的“救心丸”。想到被日军杀害的数十万川军,想到生死不明的曹钢蛋,怒从心起,哼,父亲办的“大河药厂”竟然还在生产销售日本人的产品。他知道,多年前,日本黑心药商就把有毒的“东北马兜铃”冒充“川木通”在中国销售,还载入了《中国药典》。重庆就有人吃了中毒死亡的。父亲也给他说过,日本药商心黑,不仅将“川木通”混入重庆的药材市场,还将其引至的严重后果嫁祸于重庆的中药业,想搞垮重庆的中药市场。抓起那药盒扔到地上,用皮靴狠踩。父亲已经把话说死,他如执意要回老家去办婚礼,就再也不许回这个家来。不回就是,他铁硬了心。他跟母亲说,希望她来姑妈家参加他和倪红的婚礼。母亲只落泪不回答。他知道,母亲顺从心疼父亲,是不会来的。满心哀凉。

想起就心烦,他抽身出门去散心。

他漫无目的走,不觉走到附近大荣寨那幢熟悉的房院前,门前的牌子上写有“抗日英雄柳乃夫居所”,心一阵跳,想到方才说书人那何谓精神的讲说,由衷点头,柳乃夫的献身精神是可嘉的。他与柳乃夫年岁差不多,小时候在一起玩耍,知道这房子是道光年间修的。想进屋探望其家人又犹豫,他可是共党分子。门前有把大锁紧锁,心中释然,对了那牌子行注目礼,以示诚心哀悼。对了,离开万灵镇前得去荣昌城关老上司王麟团长的家里坐坐,探望问候他的家人。王麟比他年长,滕县保卫战中,率部在县城西北抵抗日军106师团一部的疯狂进攻,我军的工事全被摧毁,王麟团依旧打退敌军数次进攻。头缠绷带手提冲锋枪的王团长圆瞪怒目指挥作战,不幸被炮弹击中,弹片穿过他的下颌,整个下巴都被打碎了,惨烈牺牲。

真英雄啊!

宁孝原往回走,怒气满腔,得尽快回部队去痛击日寇,为英雄们为弟兄们报仇雪恨。

他走回到濑溪河边。

濑溪河西流去跟沱江汇合,时值寒冬,河水变廋。河岸是舟楫林立的水码头,有食店、摊铺、货仓,不远处是“宁家旅馆”。这旅馆是万灵镇最大最气派的旅馆,三层楼的挑檐瓦屋,厚实的石板墙基,木柱白墙,院内有照壁、天井、回廊、餐厅,有高中低档数十间客房,四围翠竹绿树环抱。门口有条大黄狗儿,见他走来,朝他呲牙,没有叫,摇尾巴嗅他那皮靴。狗儿通人性,摇尾巴迎接住店的客人。他迈步进门,看见柜台里的穿青布马褂棉衫的二掌柜陈喜。年轻的陈喜蓄平头,拱手笑迎:“啊,少东家来了,你是稀客呢!”父亲为促他经商,把爷爷留下这旅馆转到了他的名下。这旅馆是老祖宗宁徙修的客栈,爷爷扩建为了“宁家旅馆”。宁孝原根本不愿意管这些破事儿,全权交由他远房亲戚陈喜管理。陈喜让他看账本,他只胡乱翻了翻,商场之事他总感头痛。

离开旅馆后,宁孝原登上附近的“大荣桥”,一个穿翻毛大衣的老者与他擦肩而过。面孔好熟!他回身喊:“呃,你是赵工?”老者回脸看穿军服的他:“呵呵,是少校军官啊。”“是我,赵工,我们又见面了!”赵工笑:“硬还是,又见面了。”“回来探亲?”“来接女儿,她说回老家耍两天,耍得不想回去了。”“走走走,今天我还愿,请你喝茶。”

“品茗轩茶馆”在万灵镇街心,室内光线昏暗,显得慵懒,乡下人做的桌凳和陶瓷茶碗茶船添了亮色。穿着各异的茶客们吃瓜子喝茶抽烟摆龙门阵,说市井奇闻讲官场秘事,上至清朝皇帝倒台,下至小寡妇偷人,消息真真假假,茶客们乐此不疲。此时里说得多的是日本人会不会打来重庆城,有说怕是会打来,有说绝对打不来,蜀道是难于上青天的……戴瓜皮帽执长嘴壶的茶倌唱着迎客:“来了贵客两个,里面雅间请坐!”领宁孝原、赵宇生坐了临河的雅座。宁孝原要了上好的荣昌绿茶,窗外叶隙间可见枯水期冒出河面的白银石滩。二人喝茶说话抽烟,兴致勃勃,互道了姓名。宁孝原挑眉笑:“你叫赵宇生啊,好,这名字大气!”赵宇生蹙眉盯他:“搞半天你就是宁孝原啊,我认得你父亲宁道兴,大富商。”宁孝原苦笑:“他么,以前是我父亲。”赵宇生不解:“此话咋说?”宁孝原实话实说。赵宇生听后说:“哦,搞清楚了,是说你不愿意跟我女儿赵雯见面,原来是你已经有相好了。”说了宁道兴找他提亲之事。宁孝原歉意:“还不晓得是你老的女儿,实在是对不起了。”赵宇生吞烟吐云:“这不怪你,其实也不怪你父亲,长辈总是有长辈的想法。”“宁道兴他骚扰你了。”“呃,话不能这么说,一家女百家提嘛。你呢,也不要跟你父亲斗气了,你是晚辈……”宁孝原少了兴致,打算告辞。

“爸,总算找到你了!”

一女子喘吁吁走来,端起赵宇生跟前的盖碗茶就喝,咯咯一阵笑。

屋子亮了。

宁孝原的眼睛直了。

都说是重庆姑娘身材高挑,皮肤白皙,面容俊俏,腿杆结实,话如碰瓷,这女子是全都有了。长身玉立的她眉不描而黛,粉不施而白,穿雪青色西服戴藏蓝色鸭舌帽登褐色皮靴,一身男士打扮,惟额前若有若无的满天星刘海透露出女人的娇俏。

“这女子,也不见有客人。”赵宇生呵呵笑,对宁孝原介绍,“这就是我女儿赵雯,一天到晚野得很。”又给女儿介绍,“这位是我们老乡宁孝原,打日本鬼子上过战场的。”叫女儿坐。

赵雯坐下,对宁孝原肃然起敬,取了鸭舌帽,一头秀发如瀑水跌落。

精灵的茶倌早端了盖碗茶来,唱道:“来了一枝花,喝碗清香茶!”

宁孝原坐那条凳仿佛有磁,将他抬动的屁股吸引回去。赵雯,没想到父亲要他去相亲的女子就是眼前的她,真是少见的美人儿!在来龙巷那小面馆见到的那长发女子就是她了,心里好悔还痛,这女子要是被其他哪个男人享用,对他可是太残酷了。

“宁老乡宁军官上过前线,快讲讲打日本鬼子的事情。”赵雯急切说。

提到打日本鬼子,宁孝原就心情沉重、面容严肃,那是枪炮对枪炮刺刀对刺刀的殊死搏斗。肉搏战中,拼刺刀功夫了得的他刺倒了一个日军大佐和三个日军士兵,他自己也身中11刀,满身是血。他刺倒的其中一个日本兵不过十八九岁,奄奄一息了,一双眼睛还死盯着他,勾动三八大盖扳机射穿他的小腹。勤务兵曹钢蛋奔过来,他那本来就鼓的眼珠欲冒出眼眶,朝那日本兵狠刺,嘶声哭唤:“营长,营长……”连拖带拉救他下火线,躲过连翻的子弹炮弹,背他走数十里路到野战医院。军医接收救治了他,曹钢蛋朝醒来的他挺胸并腿敬礼:“营长,你好生养息,我回战场杀敌去,去给你报仇!”哇地哭,转身跑走。他获得了国民政府一等二级勋章,曹钢蛋至今生死不明。钢蛋,小老乡,你现在哪里?想着,他心里难受。讲了曹钢蛋冒死救他,讲了日本鬼子丧尽天良的残忍,讲了装备极差却以血肉之躯抗击日寇的川军,讲了张自忠、王麟的壮烈惨烈牺牲……

赵雯听得泪水蒙面,赵宇生抹了老眼。

第7章

宁孝原了了心愿,进到“精神堡垒”里面看了看。是袁哲弘领他进去的。袁哲弘有军统的证件,进得去。这碑统共五层,有旋梯登顶。碑身木料为柱,钉木板条,夹壁墙,墙面涂抹水泥沙浆。《说文》里讲,碑乃竖石也。按说,应该用石头或水泥建造的。战时资金紧缺,也只能这样。赵工说的也对。

他还有个心愿未了。

世间没有后悔的药,世间有后悔的人。在万灵镇“品茗轩茶馆”见到赵工的女儿赵雯后,他就有了这想法。倪红是不错,可跟赵雯比就差了。他想起父亲曾给他说过的话,父亲说,赵家那女子人貌好,重庆大学毕业的,很有气质,小你8岁,家庭也般配。对父亲的积怨少了,还感激父亲。啷个办,取消与倪红的婚礼?这对倪红的打击好大,可赵雯本该是自己的啊!当然,赵雯这女子清高,未必会看得上他,她对他不过是因为上前线打过日本鬼子而心生崇敬。也不一定,也许她爱他,或者相处后会爱他。跟赵工父女辞别后,他独自在万灵镇河街徘徊,心乱如麻,路过湖广会馆时,听见里面激越的川戏锣鼓声,想起《鸳鸯縧》那李玉的唱词:“论二人都算得人才出众,张家女更要算女中英雄。谁不想燕新婚朝夕与共,怕误入温柔乡遗恨无穷。”是呢,当断不断反而生乱,现在决断还来得及,可不能遗恨无穷。他那军人的倔劲上来,公子哥儿的浪荡劲上来。对不起啰,倪红,赵雯才是我的心上人。可咋对倪红说?骗吧,也不是第一次骗了,为了得到赵雯只能骗倪红。婚礼是不能办的了。倪红,倘若赵雯不肯嫁给我,我还是娶你。他骗倪红说,他反复想了,父母都不来参加他俩的婚礼,于情于理还是说不过去,还是待说服了二老再办为好。不想倪红满口答应,说这样最好。倪红耶,你也是太单纯了。“我好比开玉笼飞出鸾凤,又好比扭金锁走脱蛟龙。”李玉是这么唱的,他却不轻松,心里压了块石头。宁孝原,你是个负心的混蛋!他骂自己,却不悔。

次日,他带倪红离开了姑妈家,姑妈赞同他所说的待父母同意后再办婚礼的假话。路过荣昌县城,他和倪红去探望问候了老上司王麟的家人,之后,就匆匆返渝。今天下午到的重庆。送倪红回后伺坡那吊脚屋后,他决意去找赵工。跟倪红说好暂时不办婚礼后,他犹豫着去找过赵工,去说他喜欢赵雯,愿意娶她为妻。在茶馆里他问过赵工在万灵镇老家的住址,登门去找他,没有见到,赵工老家的人说他父女去荣昌县城走亲戚去了,之后就回重庆。好遗憾。人有了动力会穷追不舍,他也问了赵工在重庆的住址,就在离“精神堡垒”没多远的十八梯。他朝十八梯走,走过“精神堡垒”,又住步回身看碑。这碑肃然俯视,仿佛在对他说,宁孝原,你是对了我发过誓的哦,非倪红不娶……心里生愧,就遇见了袁哲弘。

宁孝原、袁哲弘两个军官出“精神堡垒”碑座那小门后,时已黄昏,夕辉抹红人、碑、房屋和远处的南山群峰。袁哲弘说他搞到几张抗建堂的戏票,有白杨、张瑞芳、金山演出,问他去不去。他说去。都是他早就倾慕的大明星,对于他这个从前线回来又要去前线的脑壳别在裤腰带上的军人可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遇,就看完戏再去赵工家,太晚了就明天去。

抗建堂在七星岗,走路半小时可到。

袁哲弘边走边说,抗建堂今年刚扩建过,专门演映抗战戏剧电影。说陪都现今是全国文化和大后方戏剧的中心。中华剧艺社、中国万岁剧团、中电剧社、中国艺术剧社、中央青年剧社等五大剧团都迁来了;孩子剧团、怒吼剧社、中国业余剧社也迁来了;夏衍、吴祖光、张骏祥、史东山、王瑞麟、王班、田禽、朱铭仙、舒绣文等名流也都来了,都常在抗建堂创作排练演出。

宁孝原的脚步加快。

爬坡上坎的重庆城,他二人喘吁吁登梯坎到扩建一新的坎梯式建筑的抗建堂门前时,天已经黑了,大灯雪亮。墙上正贴歪贴有各名角各剧目的彩画剧照,门首是遒劲的“抗建堂”三个楷书大字。袁哲弘说,这是国民政府林森主席的题字,是郭沫若先生请他写的,意为抗战必胜,建国必成。宁孝原说,郭沫若啊,军委会政治部三厅的厅长。袁哲弘说,他还兼任中国电影制片厂所属中国万岁剧团的团长,大才子。

宁孝原急不可待。

看剧的人好多,他二人随人流验票进到剧场里入座。宁孝原眼巴巴盯着紧闭的大幕,渴望快些看到明星们的精彩演出。这时候,剧场门外传来杂乱的吵闹声,还有枪声。军人的他俩都陡然起身,有汉奸作乱?掏出别在腰里的手枪快步出剧场。剧场门外大乱,十几个穿空军服的持枪军人与把守门前的持枪军警对持。一个魁梧的黑脸少校空军军官手持机枪怒喊:“妈耶,老子们怎么也搞不到戏票,兄弟们成天在机场转在天上飞,好难得进城一趟,今天是非要进去!”说着,对空射击,枪口喷出火光。军警们依旧不退让,齐拉动枪栓。没得法,不能退让,门外不说这些空军了,还有不少穿西服、长衫的无票民众也在起哄。剧场已经爆满,验票进人这是规矩。双方怒脸僵持,火并一触即发。宁孝原、袁哲弘恶了脸,推开人群持手枪朝那空军少校军官走去。走拢时,两人都对他喊叫,柳成,你发疯呀!黑娃子,好久都不见你龟儿子了……柳成看清他二人,大喜,哈哈,是你两个嗦!放下机枪交给身边的空军士兵,扑过来与他俩拥抱。他三人跟黎江、涂哑巴都是自小的毛庚朋友。袁哲弘从衣兜里掏出两张戏票交给柳成,说是只剩这两张票了,你再找个弟兄一起进去,马上要开演了。柳成欣喜又犯难,看他身后的空军官兵。这时候,剧场的一个负责人来了,说,你们空军英勇,轰炸日本兵营、抵挡日本飞机有功,就进去看,只是得委屈你们了,没得票的官兵只能是站着看。柳成说,要得,要得!空军官兵们齐都向那剧场负责人敬礼,列队跟随那负责人有序进场。宁孝原担心那些没票的民众要起哄,却见他们都清丝雅静目送空军官兵进入剧场。就觉得军人还是光荣。

有剧目单,宁孝原借助舞台灯光看,今晚演的是话剧《屈原》,张瑞芳饰演婵娟,金山饰演屈原,白杨饰演南后,石羽饰演宋玉……“哈,堪称是黄金搭档!”他对身边的袁哲弘、柳成说,二人都说对头。大幕徐徐拉开,射向舞台的聚光灯渐亮,全场鸦雀无声,数百双眼睛齐盯舞台,观众渐渐入戏。屈原受陷害徘徊于汨罗江;婵娟寻师与之共问苍天,冒死闯殿痛斥南后陷害忠良,替屈原喝下毒酒赴死……台下人随了台上人的细语呼喊欢颜悲鸣而情动,有如涓涓小溪大河奔流云开雾散电闪雷鸣,时而安静时而低语时而叫好时而哭泣。剧终。全场掌声雷动,全场观众呐喊:还我屈原,还我国土!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宁孝原也使劲鼓掌呐喊,恨不得立马回到战场杀敌。

艺术的力量。

三个毛庚朋友去了嘉陵江边慢坡上的“涂哑巴冷酒馆”喝夜酒,涂哑巴高兴得手舞足蹈,三人都喝得上脸。袁哲弘吟起诗来:“凭空降谪一婵娟,笑貌声容栩栩传。赢得万千儿女泪,如君合在月中眠。”宁孝原说,不想你还会写诗。袁哲弘说,这不是我写的,名角张瑞芳首演话剧《屈原》就轰动了山城,编剧郭沫若大为感动,当即题写此诗赠给了张瑞芳。三人都感叹。柳成乜袁哲弘揶揄说,你们军统的人是凶耶,能搞到这么多张戏票。袁哲弘嘿嘿笑,有点儿特权。说到涂姐时,袁哲弘说,我也是道听途说,好像是涂姐有人命案!柳成担心。宁孝原说,不会,绝对不会。我涂姐是不会杀人的,当然,也有可能,即便是她杀了人,那人就一定该杀,是不是。袁哲弘、柳成点头。宁孝原盯袁哲弘,呃,哲弘兄,我问你,你是不是在追捕涂姐,你今天给我和柳成讲老实话。袁哲弘喝酒,孝原,你不信别人可以,你得要信我,我咋个会追捕涂姐,我是在想方设法保护她。宁孝原说,涂姐自小对你就好,我且信你说的,喝酒喝酒。

嘉陵江边之夜,三人难得一聚,吃喝得痛快。宁孝原举杯喊:“小河嘉陵江大河长江,喝酒当喝汤!”柳成附和:“一朵浪花一杯汤,喝他妈到黄浦江!”袁哲弘喝酒,笑说:“这是我父亲说的,你们比我记得还清楚。”他父亲是水上人。

涂哑巴忙着添酒上菜。

吊脚茅屋里,进门的左边是土灶、铁锅、水槽、水缸,右边是放在洗脸架上的洋瓷盆。当间是土漆方桌和两根条凳,方桌上的圆瓷盘里放有水瓶、茶杯。侧墙立有掉漆的衣柜,柜顶上平放着一个老大的藤箱,柜下竖放着一个朱红色的牛皮箱。藤箱是倪红放置衣物用的。牛皮箱是万县产的,结实耐用,是宁孝原随身携带的。衣柜靠后墙处有道弯腰才能进去的发黑的小木门,里面是仅能放置一张小床的小屋,倪红父母在世时她就住这小屋。衣柜外侧的衣架上挂着宁孝原的军大衣。宁孝原进屋时,倪红为他整理行装好忙了一阵。

绷子床挨后墙,床上躺着宁孝原和倪红。

月光钻进吊脚屋竹篾门窗的缝隙,怀疑地扫在宁孝原酒红的脸上。他跟倪红做事情,要紧时刻出来,把那玩意儿撒在她肚皮上。见到赵雯后,他警惕了,现在还不能让倪红怀上娃儿。

倪红亲吻宁孝原的额头、眉间、鼻梁:“硬是,才回来就又要走。”

宁孝原任她亲吻:“军人嘛。”

倪红埋怨:“走恁么急。”

宁孝原说:“跟你说了,顺便搭黑娃子柳成那军机,快当,当天就可飞到前线,少了车船劳顿之苦。柳成他们今晚住市区,明天一早开车去广阳坝机场,下午飞鄂西前线,我得跟车走。”

“孝原,你走了我咋办?”

“我,也不晓得。”宁孝原确实不晓得倪红今后咋办,抚摸倪红的额发,“我留给你的钱够用一阵了。”

“不稀罕,我就要你!”

“钱呢,不是万能,没得钱做啥子都不能,该是嘛。要不,你用这些钱做个小生意?”

“我去宁公馆,就去当佣人。”

“我老汉不会让你去的。咳,去哪里呢?”宁孝原在问自己,是他让倪红丢掉了宁公馆的丫头活路的,是他发誓娶她又变心意的,他那魂让赵雯勾走了,拉不回来了。跟赵雯早些相见就好了,她本该就是他的。他跟袁哲弘、柳成在“涂哑巴冷酒馆”喝完夜酒已经很晚了,半夜去找赵雯肯定是不行的,挥笔疾书了封信,用冷干饭粘牢信皮,托袁哲弘尽快设法交到赵雯手里。毕竟是要好的毛庚朋友,他信任哲弘,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倪红闪着大眼睛看他:“孝原,你这一走,莫要带个女人回来。”

宁孝原说:“莫要想精想怪,我是去打仗。”

“我听说了,前线的战事没有那么紧了,你别遇见哪个村姑或是哪个妖艳的女军官就眼馋。”

“说啥子啊,日本鬼子没有赶出中国一天就得抗战一天,战事多,大战还多。即便是赶走了日本鬼子,还要剿共。”

“那你就一辈子打仗一辈子在外面,要是哪天你……”倪红抚摸他身上的道道伤疤哭泣,肩头抽动。

宁孝原捏她肩肉,他要活着回来,回来娶赵雯。倪红也娶,自己对她发过誓的,说服她委屈做二房。倪红温柔,其实脾气也犟,倘若跟她说不通,就只有忍痛割爱。赵雯是太美了,她也许根本看不上自己,那也要追,死皮赖脸追。母亲当年就看不上父亲,父亲就是死皮赖脸追到母亲的。

钻进竹篾门窗缝隙的天光微亮,月亮走了,黎明来了,有小鸟叽叽喳喳。

“孝原,你可不能死了!”倪红拉宁孝原那两只肌肉暴突的胳膊压到自己胸前贴到自己脸上:“该死的,你为啥要缠上我,为啥要给我那么珍贵的信物?见面难结婚也难,你走后,我的日子啷个熬。死孝原,你把我的魂捉走了,我孤苦一人,就只有你了……”宁孝原难受,一声不吭。倪红忧伤地看他那高突的鼻子、被阴影遮着的眼睛、不出声的嘴唇,爱的激流奔涌,疯狂地亲他的脸颈、胳膊、阔胸,喘吁吁叨念。宁孝原感觉到了倪红的颤抖。“孝原,我离不开你,你带我一起去前线吧,从今往后,你到哪里我跟你到哪里,死也死在一起……”宁孝原的狼脸拖长,苦瓜一般:“倪红,莫说傻话,我不能带一个女人带一个老百姓去乘坐军用飞机。再说了,打仗是要流血的,是要死人的,打仗是我们男人的事情。”倪红咬他的肩肉:“我要跟你在一起,死也死在一起,部队里就有女兵……”

钻进竹篾门窗缝隙的天光晃眼,宁孝原侧身从枕头边的军上衣口袋里掏出瑞士小三针怀表看,陡然起身穿衣蹬裤:“遭了,时间要到了!”倪红赶紧起身披上棉大衣,匆匆打了三个鸡蛋,“哆哆哆”用筷子急速捣碎,倒水瓶的开水泡,加了白糖。她忙完转身时,宁孝原已军容严整拎皮箱开了竹篾屋门。

“孝原,喝了蛋花汤再走!”

“来不及了!”

宁孝原捧倪红的脸狠亲,她手中的蛋花汤撒了一地。

“I’llmissyou.”

宁孝原说了句英语,返身出门,拎皮箱飞步下石梯,离约好的出发时间不到半个小时了,他得赶到小十字柳成他们住的空军招待所。门前这段石板梯道看得清楚,他一步三梯。下面的弯拐的泥巴路模糊,他干脆侧身下滑,弄了一脸一身泥。军人必须守时,黑娃子脾气急,误了时他会开车走了的。那可就失去尽快赶去前线的大好机会了。远处的大江下游看见了晨阳的头顶,他希望太阳满慢些露脸,希望小三针怀表的指针走得慢些。一夜未眠的他顾不得困顿,连跑带滑。到下半城街上时浑身冒汗,他脱了军大衣跑。过白象街了,他看见了大门紧闭的“大河银行”,晨阳在银行高大的屋顶露出眼眉。这是他爷爷留下来的家产,如今是风雨飘摇。对不起了,爷爷,孙儿是当兵的料,孙儿得赶走日本鬼子。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有食店开门,丘二们开始忙碌。冬雾浓了,看不清了太阳和前面的街道。跑累了的他疾步走,踩得黄葛树的落叶飒飒响。

他心里有阵痛,披棉大衣的倪红怕是还站吊脚屋门口泪眼婆娑望他。

第8章

重庆言子说,较场坝的土地管得宽。确实管得宽,就有卖木货的木货街、卖篾货的百子巷,卖瓷器的磁器街、卖草药的草药街、卖鱼的鱼市街。还有卖旧衣服的衣服街,旧衣服经过二道染水浆洗熨烫卖给穷人,即使不太合身,因价钱便宜,买的人还是多。这里是热闹的小商品集散地,街巷多以交易的货物命名。也有不以交易货物命名的,比如十八梯。袁哲弘是一直没有搞清楚这些大小街巷的,而十八梯他清楚。他从“精神堡垒”大十字的民权路走,很快进入较场坝,再前行不远就到了十八梯,看见了梯坎下面的长江和对岸的南山。

重庆市区是个半岛,因大河长江与小河嘉陵江合抱而成。长江气势磅砣,嘉陵江温丽清幽,有人说长江乃雄性为父,嘉陵江乃雌性为母,半岛是两江的孩儿。半岛即是母城。母城是座山,山上山下分为了上下半城。

十八梯是连接上下半城的天梯般的陡峭弯拐的老街,街边棚屋瓦屋吊脚屋密布,见缝插针有几幢两三层的楼房。房屋门前的石阶布满青苔,石阶下的阳沟湿漉漉地,空气也湿漉漉地。有妇人在门前的阳沟边用竹篾刷子“刷刷刷”洗刷尿罐,很用力,斜襟衣扣未扣严实,露出抖动的乳房。过路的行人游客或急或缓上下。杂货铺、布店、裁缝店、米店、烧饼店、白糕店、麻糖店、小面馆、饭馆、买丧葬用品的纸扎铺开门迎客。豆花饭馆里食客多,老板忙着大锅点豆花,搭梯子上冒热气的大蒸笼取烧白取粉蒸肉。麻将馆的杠炭火盆烧得旺,牌客们嘴手不闲抽烟搓牌点钞票。冬天了,还亮臂露腿穿草鞋的扛扁担的下力人“嗨佐嗨佐”挑货物上下。也有摇动腰肢走路的女人,穿琵琶襟夹棉开衩旗袍,提玲珑小包,用高跟鞋敲打石梯,“可吃可吃”。没有声响的是盘坐路边的叫花儿,伸着肮脏的枯枝般的手。

中校军官袁哲弘提了红纸包裹的礼品随人流下行,就有少妇看他指指点点,有姑娘偷偷盯他。他视而不见。追他的女人多,他是姜太公钓鱼稳坐钓鱼台–不急,等待母亲说的有缘的女人。他母亲是嘉陵小学的国文老师,礼义廉耻、精忠报国是母亲自小便教他的为人之道。对于婚姻,水上人的固执的父亲要为他包办,以至于他不得不逃婚出走;而开明的母亲并不强求他,只期盼他快些找到如意的女人。如意是得要有缘分是得要心动的。他一直这么想。他衣兜里揣着封信,按照其写的门牌号码寻到了赵宇生工程师的家。是栋临街望江的白墙黒瓦的两居室平房,二十来平方米大小,屋内家具老旧。因是在十八梯的半坡处,这平房的窗户越过了下面平房的屋顶,看得见江水,屋里光线敞亮。赵宇生听袁哲弘自我介绍后,收下他送来的礼品,请他坐,拆开礼品包,是精美的西洋糖果:

“这个宁孝原也是客气,还送礼。”

袁哲弘笑:“赵工,就您一个人在家?”西洋糖果其实是他买的,嘴说是宁孝原送的,初次到别人家,总不能空手。

“老婆子到菜市场买菜去了,女儿一天到晚野得很,星期天也不落屋,晓得哪阵回来吆。”

袁哲弘伸手摸了摸衣兜里的那封信。

孝原再三叮嘱,托他一定要尽快设法把这封求婚信交到赵工的女儿赵雯手里。他说,你老弟有倪红了,还脚踩两只船。宁孝原说,长官里妻妾成群的多。在场的柳成插话,杨森军长就娶了好多个婆娘,十二金钗呢。宁孝原拍柳成肩头,知我者黑娃子也。你两个是没有见过赵雯,她可是世间少有的美人,是我老汉提亲她老汉答应了的。对他拱手,朋友之托重如山啊,你老兄绝对不能水我!

前日晚上,他与宁孝原、柳成三人在“涂哑巴冷酒馆”喝酒,三人都喝高了,说起小时候的趣事儿,说起看话剧《屈原》的震撼和女演员的美貌,说起抗战的现实和前途。说到空军时,柳成的话就多,说了我国空军的来之不易,说了日本空军的强大。激动说,我空军是英勇的,无奈实力太弱了。日军轰炸机群搞空中猎杀,今年的8月30号,居然飞到了重庆南岸的黄山。宁孝原说,那是委员长所在地。柳成点头,日本那远藤三郎少将亲率27架轰炸机,飞到了黄山官邸“云岫楼”的上空。他说,好危险的,当时委员长正主持开一个重要的军事会议,各战区的长官都在。柳成说,日军是想搞定点清除,这得低空飞行,却遇我埋伏在黄山官邸附近的德式75毫米高炮的猛烈射击,那里有我军的高炮阵地群,炮弹的火网迫使日机不敢低飞,我也跟战友驾机驱敌,打乱了日机包围轰炸的计划,投下的炸弹只有一颗炸坏了云袖楼的一角。宁孝原说,委员长是国家元首,岂是他小日本可以炸得到的。我炮兵还是可以,听说至今为止,已经击落击伤敌机一百多架了。他点头,我跟你们说,前年8月,日机对重庆地狱式轰炸,委员长在黄山远眺火海感叹,徒凭满腔热忱与血肉,而与倭寇高度之爆炸弹与炮火相周旋,于今三年,若非中华民族,其谁能之?宁孝原挥拳,对头,我中华民族数千年不灭,小日本休想侵吞!他点头,我陪都脉搏跳动的是全民族抗战的力量,我们有数百万军队,打了台儿庄、徐州、武汉、南昌、枣宜、长沙等大小会战,是不虚小日本的。宁孝原吼唱:“精神总动员,民族复兴。抗战必胜,建国必成……”他和柳成跟了吼唱。宁孝原激动,老子明天就回战场打倭寇!柳成说,你明天真要回战场?宁孝原说,是的,明天。柳成笑,孝原兄,你运气好,明日午后我有任务,驾机运送军用物资去鄂西战场。宁孝原说真的?柳成说真的。宁孝原说,太好了,我搭你飞机去,我老部队就在鄂西战场。说了“枣宜会战”的惨烈,说了他万般思的战友和救了他命的小老乡曹钢蛋。分别前,宁孝原给他和柳成说了他与赵雯的事情,匆匆写了信,托他务必交到赵雯手里。

“来,请喝茶。”赵工端茶水给袁哲弘。

袁哲弘喝茶:“嗯,好茶!呃,赵工,您在这十八梯住了好多年了吧?”

赵宇生喝茶:“有些年陈了。”

“呃,我一路走,远不止十八梯,啷个会取名叫十八梯?”

“是这么的,明朝时这里没有这么多住户,少有的几户住民吃水是靠一口水井,水井离他们住处正好有十八道梯坎,就把这里称作十八梯了。”

“这样啊。”

“说来也巧,我老家万灵镇农村也有个十八梯,镇上那河街的一段坡路也正好是十八道梯坎。”

“呵呵,真巧。”

赵宇生笑:“这个十八梯呢,有人就说是城里的村子,说城市是高楼林立的都邮街商业区,村子是这户不避雨的十八梯杂居区。也倒是。要说呢,是先有十八梯后有都邮街的,是先有村子后有城市的。我这个搞土木工程的人这样看的,重庆城是因江而生倚山而立的,好比一棵大树,繁茂的枝叶是来自树根的。”

袁哲弘点头。

赵宇生说:“这十八梯就是树根,尽管是陡坡陋巷,却是价值连城。天佑我十八梯,日寇的飞机也没能将其炸毁。”

袁哲弘笑:“赵工对十八梯的感情好深。”

赵宇生点首,喝口茶:“这沱茶是家父留下来的,存放有好多年了,今天你这个大军官登门,拿出来请你品尝,原汁原味……”

门影闪动,赵雯风风火火进屋,端起赵宇生跟前茶水就喝:“还渴了。”

赵宇生乜女儿:“这女子,也不看有客人。”对袁哲弘,“这是我女儿赵雯。”对女儿介绍袁哲弘。

赵雯笑:“我们家还是头一回有军官来……”盯袁哲弘怔住,两眼蓦然水湿,“啊,是你,大恩人,谢谢您,谢谢您救了我妈妈的命!”

袁哲弘一时想不起来。

赵雯急切说:“今年6月5号,较场坝那大隧道……”

袁哲弘想起来。

那日黄昏,雨后初晴。

忙完公务的袁哲弘路过较场坝的磁器街,见路边的担担面挑子嘴馋,买了碗面吃,刚吃几口,传来短促尖利的警报声,街上人乱了,争相恐后往附近的大隧道防空洞跑。袁哲弘随了人流跑,还没进洞,敌机已经临空,轮番俯冲轰炸扫射。四面跑来的惊惶的人们潮水般往大隧道防空洞里涌。袁哲弘身边的一位老妇人被挤得喘不过气来,面色青紫。他护住她说:

“您老先莫进去,我扶你在洞口缓口气,里面空气不好。”

老妇人喘吁说:“要得,反正是听天由命了。”

待老妇人缓过气来,袁哲弘才护她进洞,洞里人挤人,无立足之地,只好贴洞门坐下。袁哲弘随视察团来过这大隧道,这是重庆最大最坚实的防空洞,有多个洞口,有的洞口直通郊外。通风口也多,用鼓风机调节空气。洞内高宽均约两米,有木条凳供避难人歇息。墙上凿有凹洞,置煤油灯照明。

狡猾的敌机像长有眼睛,总在这防空洞四围轰炸。

袁哲弘知道,就有汉奸为日机指引轰炸目标。这防空洞牢固安全,怕的是通风不好。他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多个通风口被炸塌了,洞内本来就差的空气更差。一声巨响,一枚炸弹在洞顶爆炸,洞内剧烈震动,煤油灯灭了,抽风机毁了。洞内一片漆黑,娃儿哭大人叫。洞内深处的呼吸困难的人们拼命朝洞口涌,歇斯底里推拥抓扯撕咬。

袁哲弘身边的老妇人呼吸急促,栽倒在他身上。他紧护老人。

防护团的人关死了洞门,洞门的缝隙进来有空气。洞里深处的人嘶声喊叫,防护团,开门,快开门,我们情愿死在外面,不甘心闷死在洞里!防护团的人高声回话,同胞们,大家一定要守洞规,日本鬼子正在我们头上扔炸弹,如果开了洞门,大家都涌出来,会死得更快,请等等,警报一解出就开门……

四处的爆炸声不断,还有枪声。

又累又饿又困的他只好护着老妇人依坐在洞口。洞内的人声渐渐弱了,他半睡半醒熬到深夜。爆炸声停了,长鸣的解除警报声响了,洞门开了。他看手表,敌机竟轮翻轰炸了六个多小时。

他抱了老妇人出防空洞,一身泥污的他俩都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他背了奄奄一息的老妇人去宽仁医院急诊室,医生护士赶紧抢救。护士为老妇人打吊针时,急匆匆进来个年轻姑娘,看清老妇人后,扑到急救床前哭泣:

“妈妈,我的妈妈!我和爸爸满城找你,幸好啊,幸好我找到这里来……”

打吊针的护士对她说:“是这个军官送老人家来的。”

她对袁哲弘作揖道谢:“谢谢您,恩人,谢谢您救了我妈妈……”她妈妈一阵咳嗽,她取了床头柜上的水瓶倒开水喂她。

老人的女儿来了,袁哲弘放下心来,又累又饿冒虚汗的他赶紧去找吃食。

第二天清晨,天色昏暗,行人极少。

执行任务的他去到市区。都邮街、米花街的房屋大多被炸毁,一片废墟。有许多因躲避不及被炸死的人的尸体,有的被炸成了碎块,烧焦的尸体冒着黑烟。陆续从大隧道防空洞里拉出来好多的尸体,收尸队的人往卡车上搬运,尸体堆得太高,汽车开动时有尸体滑落。这些因窒息而亡的尸体大多衣不蔽体,用芦席简单包裹。有具尸体滑落下来,芦席散开,露出张男童的痛苦扭曲的乌黑的脸。他赶紧过去,心揪痛,下细地为他裹好芦席,哀伤悲愤。一位老人拉了收尸的板板车过来停下,附身抱起男童的尸体放到车上,默默地拉车走去。

他看着,怒目圆瞪,这是日本鬼子制造的血案惨案,是对中国人民犯下的滔天大罪!

在街上,他遇见了父亲的上司卢作孚,长他十多岁的卢作孚是国民政府交通部的次长,是民生公司的总经理,他父亲曾是卢作孚经营的“民俗轮”上的二管轮,卢作孚自小便认识他。

“是小袁啊。”卢作孚主动跟他打招呼,地道的重庆口音。

“卢次长好,卢叔叔好!”他挺胸并腿敬礼。

卢作孚与他握手:“你父亲牺牲得英勇,敌机轰炸时,他一直坚守在机舱里!”

“谢谢卢叔叔对家父的夸赞,日本鬼子留下的血债要用血来还!”他说。去年夏天,满载伤兵和旅客的“民俗伦”溯江而上返渝,过夔门进入巫山县水域时,七架日机突然来袭,“民俗轮”被炸沉,他父亲被大江吞噬,至今没有寻到尸体,“卢叔叔,您这是要去哪里?”

卢作孚说:“我是来找银行贷款的,好不容易答应给我们贷款的这家银行被炸毁了。咳,民生公司连年亏损,要维持战时运输只有贷款。中国银行、中央银行、交通银行、农民银行都找了,至少得先有800万元贷款才行。”说着,朝停在前面的一辆斯佩蒂克老牙轿车走。

他跟了走:“卢叔叔,你是太难了,这么多事情都要你亲自办。”想到什么,“啊,对了,下半城的白象街有家‘大河银行’,是我毛庚朋友宁孝原的父亲开的,我领您去试试。”

卢作孚喜道:“好呀,走,去试……”锁眉头,双手捂心。

他知道,卢作孚有脉搏间歇病,定是又发病了。

卢作孚面色发白,头冒虚汗,说不出话。

他赶紧背了卢作孚朝斯佩蒂克老牙轿车跑。

司机打开车门。

他抱了已经昏厥的卢作孚上车,对司机说:“快,快开车去宽仁医院!”

到医院抢救后,卢作孚缓过来:“谢谢你,小袁……”

离开医院后,他赶去“大河银行”找宁道兴总经理为卢总贷款,不想,这银行的主楼也被炸塌了……

“恩人,大恩人!我找到了妈妈好庆幸,不想您却走了,我一直就想找到您,好生谢谢您!”赵雯感动说。

袁哲弘没想到那天在宽仁医院见到的老妇人的女儿就是眼前的赵雯。她穿灰色收腰毛呢大衣,显露出好看的身材,飘逸的长发透露出年轻女子的娇柔,一双含泪的大眼真情地看他。他怦然心动,从未有过的心动!

赵宇生好感动:“啊,袁少校,您就是我们一直苦苦找寻的恩人啊……”

赵宇生的老伴买菜回来了,听女儿和老伴说后,扑通下跪朝袁哲弘作揖道谢,袁哲弘赶紧扶起她来:“赵伯母,那种情况下,我一个军人必须那样做。”

恩人登门,赵雯母女蒸饭炒菜煮老腊肉热情招待。赵宇生开了陈年茅台酒。四个人围了八仙桌子吃饭喝酒。

席间,又说到大隧道惨案。

“惨,惨绝人寰!上千人闷死在了大隧道里!”赵宇生说,“我那天在成都出差,才躲过一劫……”

吃完饭,赵宇生一家人一定要重金酬谢袁哲弘,袁哲弘绝对不收。

赵宇生说:“铭感五内,就大恩不言谢啰,欢迎你常来!”

赵雯送他出门,送他登十八梯。

这是转交信的机会。

他伸手摸衣兜,却没有立即取出那信,他在犹豫。都说搞特工的人心硬,他还是心软。“呃,朋友之托重如山啊,你老兄绝对不能水我!”孝原是这么说的,还是要讲信义。

他把信交给了赵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