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四川 主角: 宁徙, 常维翰

本书是第八届茅盾文学奖提名作品,改编的由秦岚等主演的同名影视剧将于今年上映。★,小说自四川荒芜告急康熙颁布“填川诏”开篇,以主人公宁徙离闽进川遇飞人夺子为线索,以川东小城荣昌县为主场景,浓墨重彩地描述了进川移民的大起大落。全篇贯穿了宁徙与土著士绅赵书林、闽西武士常维翰惊世骇俗的生死爱情,栩栩如生地描写了土匪、戏子、族人、商贾、官宦、皇室等各色人物的善恶心态。人生的百般磨难,创业的万般艰辛,演绎出大悲大憾的人间悲喜剧。,填四川与闯关东、走西口、下南洋是中国移民史上的重大事件。长篇小说《填四川》艺术地讲诉了一
填四川 主角: 宁徙, 常维翰

楔子(1)

宁德功进京面圣奏报实情,康熙皇帝玄烨听罢悲憾万分。

宁德功何许人也?他是武京官从八品典仪,能文能武,二十来岁便做了康熙皇帝的贴身卫士。又因吃了豹子胆,敢到后宫与宫女柳春同床共枕,被抓了个正着,按律当斩。康熙皇帝念他护驾有功,不杀他反升他为正七品,命他即赴四川省重庆府荣昌县任知县,一年后返京述职,再决定其赏罚。

宁德功乐了,他是来自闽西的客家人,生性志远好动。他先祖是中原人,因天灾战乱,自东晋“五胡之乱”始,历经五次大迁徙,到达福建闽西定居,先为主后为客,当地官府、土著称之为“客家人”。他知道客家人的优异秉性,成就过不少惊天地、泣鬼神的伟业。

宁德功早就想跳出京城的高墙深院了,却万般牵挂遭受了严刑的柳春。

宁德功驱马直奔荣昌县上任。到任后才发现,昔日的天府之国竟破败荒凉、满目疮痍。荣昌县连个县衙门也没有,是在前任知县借住的一户民居里办差。那民居的主人来讨还房子了,他只好听从副手程县丞的话,去了城门上破旧的塔楼里办差。不辞而别的前任知县早不知去向。性子火烈的他跺脚叫骂,又无可奈何。皇命在身,他未敢怠慢,事必躬亲,却无用武之地,这个巴蜀小县只有几千人丁。一年期满,他委派程县丞主事,要去拜见皇上。程县丞说,县里穷,没得轿子,只能用滑竿抬他出川,担心川境蛮荒,坐滑竿也不安全。他说,不用,我一介武夫,就骑马进京。

宁德功与随行的跟班骑马出重庆府后,一路苍凉,尸骸遍野,荆棘拦道,大片荒置的地里长满比人还高的野草。这日,他二人走得人困马乏,饥渴难耐,看见了鹿群,大者如马,欲射杀充饥,那鹿群却早没了踪影。黄昏时分,在人烟稀少的居安镇寻得一姓焦的屠夫家投宿,还没进门,他那跟班便踉跄倒地,气绝身亡。焦屠夫喝叫他别碰那尸体,说他头面红肿,定是得了“大头瘟”,便找了块篾席包裹,扔去远处。他伤感不已。晚上,他在焦屠夫家吃到肉食,不想竟吃到了人的手指头。枯瘦如柴的焦屠夫哀叹:“大兵之后,必有凶年。人些死的死逃的逃,田土全都荒废,幸存的人靠吃野菜、树皮、草根求生。可怜啊,我那小弟两口子逃去了深山,我大女子和三娃被老虎吃了,二娃、四娃得‘大头瘟’死了。”宁德功好生同情,他知道,那些因战乱逃命深山者,靠打猎防虎度日,男的成了飞人,女的成了白发女;人丁减少,则兽患酷烈;那老鼠传播的“大头瘟”万般凶险,凡接触者九死一生。问:“你婆娘呢?”焦屠夫道:“她饿死前跟我说,焦家就剩得你一个人了,你把我吃了吧,求得条活路,再接个婆娘,以免我焦家断后。”宁德功听得心惊肉跳,他听说过人相食之事,不想自己真遇上了。掏出两锭银子给焦屠夫,说:“这里荒无人烟,又有瘟疫流行,不是长留之地,你快带上这银子去重庆府谋生吧。你千万要牢记你贤妻的遗言,让焦家的香火永存,让后辈们发奋读书,重振家业。”焦屠夫感激万分,谈话间方知他是荣昌县的知县,跪拜,连呼恩人。

次日辞别时,宁德功将跟班骑的那马儿留给了焦屠夫,叮嘱他快些离开此地,自己骑马去向跟班的遗体告别。“啊!”他厉声惨叫,他那跟班的遗体只余下几块残骨,周围有老虎脚印。皇命在身的他未敢去碰那染病的残骨,下马叩首祭奠。

悲痛不已的他更是心急如焚,飞骑进京。

星夜赶到京城的双眼敖红的他催马直奔宫廷。时值早朝,晨辉抹红了黄瓦红墙、雕梁画栋的北京紫禁城。城南的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文华殿、武英殿高低错落,犹如五峦端立。那三层须弥座建筑的太和殿四周的白玉石栏杆被晨晖抚柔,栏杆柱头上吐水的螭首、多姿的装饰都一抹桔红。熟悉宫廷的他看着感叹,大清皇宫是何等地气派。心里却万般哀凉,巴蜀大地如今是一派凋零啊!按说,他这种七品小官是难以便面见皇帝的,可他不同,在宫里当过差的他有圣上口谕,命他赴川一年后返京述职,他有急事大事要向皇帝奏报。

卫士认识他,领他去了太和宝殿。

裹挟阳光的他走进富丽的金銮宝殿,但见七十二根雕龙金柱顶梁立地,群臣肃立两厢,义亲王正站立当间慷慨陈词:

“皇上,恕臣直言,由朝廷颁诏移民填川史无前例,将会遗患无穷,花费巨大的钱财不说,还会出现诸多不可预料不可驾驭的困难。”

温、卢二卿急了,出列拱手,大声疾呼:

“皇上,眼下四川最缺的是人,移民填川乃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皇上,唯有如此,巴蜀复苏才能有望!”

宁德功听着,心里喊好,渴盼圣上明断。那义亲王又高声奏道:

“皇上,偌大的四川省是个填不满的大窟窿,会要掏空朝廷库银的……”

宁德功听着,七窍生烟。一派胡言,四川只要有了人,啥事都可以办,人是可以创造财富的。火爆脾气的他忍不住了,出列快步上前顿首:

“罪臣宁德功叩见皇上,臣遵皇上口谕前来述职,臣有十万火急的大事奏报!”

康熙一怔,想起来:“是宁德功啊,你来得正好,快将你去四川一年的所见所闻如实奏来。”挥手让义亲王和温、卢二卿退下。

宁德功身心劳顿,口干舌燥,沙哑声奏报在川的所见所闻,说到在焦屠夫家所遇之事时,康熙震撼:

“啊,不想竟还有人相食之事!”

宁德功说:“有的。居安镇就有杀人吃、卖人肉的,有人将人肉做成腊肉以度饥荒。”哀叹,“外地的米价才三钱一斤、肉价七钱一斤,而饥荒的四川,一石谷子卖到了四十两银,一斗糙米也卖到了七两银,根本就买不到肉。成都、重庆和我那荣昌县都闹匪,又‘大头瘟’、‘马眼睛’、‘马蹄瘟’等大疫不断,死者朽卧床榻无人掩埋,人皆徙散,数百里没有人烟。老虎下山渡水入城,各州县都可见老虎,我就亲眼看见一只吊睛白额大虫登亭长啸。”

楔子(2)

群臣皆惊。

康熙大悲:“唉,不想我天府之国、泱泱大省竟破败到如此地步。那成都、重庆是何等繁华之地,竟然成了老虎出入、瘟疫流行之地了!”

太监谕顾抬手抹眼,宽慰皇上保重龙体。

康熙节制悲憾,问:“宁德功,你亲历四川一年,朕问你,明末,张献忠兵到四川杀戮甚烈,四川人有否记载他剿四川的书籍?”

宁德功答:“没有。我专门了解过此事,打问过当地的老人、学究,拜见过重庆知府和四川布政使。臣以为,张献忠在川不过几年,而明末清初四川的大规模战乱却持续了三十四年,四川之祸主要在于长年战乱、瘟疫、外逃等诸多原因。明末兵燹以来,人丁锐减,田土荒芜,丛林繁生,才有成百上千只老虎横行四野。”

康熙哀叹:“不想朕那西蜀一隅竟如此地多灾多难。咳,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平蜀未平。我那巴蜀大地自汉唐以来就生齿颇繁,烟火相望,现在却人丁口稀若晨星,荒如大漠了。”

宁德功点头:“陛下所言也是。顺治十六年,我大清将士一举攻克成都,先皇颁诏,在四川邻近的陕西招民入川垦荒,却遇‘吴三桂之乱’,时达七年有余,致使移民受挫。四川战乱后,省府成都的全城人丁只剩七万,一些州府的人丁十成只剩一二。”

康熙说:“吴三桂之乱是其原因,而朝廷的举措实施乏力也是其因由。”

宁德功附和:“皇上圣明。”又说,“欲要巴蜀复苏,人最为重要,只要有人,巴蜀复苏是有望的。”

康熙问:“宁德功,你以为四川复苏需多长时日?”

宁德功道:“恕臣直言,还得数十以至近百年,没有上百万移民填川,四川实难复苏。”

康熙面露不悦。

义亲王愣眉摇头。

宁德功见龙颜不快,后悔不该直言。又想,我主圣明,应该理解臣之实话实说。当年,张献忠率众入川称帝,国号“大西”,定都成都,谓之“西京”,朝廷震怒。那时候,明军滥杀、清军滥斩、地方豪强乱夺、乡村无赖杀人邀功、张献忠杀戮清嫌;继而是南明与清军之战、清剿吴三桂之战,四川成为惨绝人寰的战乱之地。拱手道:

“皇上,天府元气大伤,得下猛药大补,移民大举进川乃唯一大补之妙方。而要让上百万的移民进川,没有长久时日是不行的。”

温、卢二卿点首。

康熙面露不悦是因为宁德功说的是实言,他清楚,自他登基以来,历经兵荒马乱、刀光剑影的四川得以平息。一批批新任官员赴川走马上任,在这些踌躇满志的官员心中,四川不知是何等地广土肥。而当他们到任之后才发现,昔日的天府之国竟赤地千里,哀鸿遍野。

康熙七年,四川巡抚张德地就向他上了奏折:受皇上派遣,臣赶赴饱受战火摧残的四川上任,决心一展宏图,以不负圣恩。及至到任后,却难建功业。天府之地满目疮痍,增赋无策,税款难征,下臣局促不安,寝食俱废。我等受皇上差遣,唯有精忠报国,效忠朝廷也。臣等终日思索,寻找良策,今斗胆向皇上进言,为复苏四川大省,唯有招徕移民填川,垦土重建,别无其他良策。

之后,他又接二连三接到温、卢两位朝臣和在川地方官员的类似奏章。

他坐卧不安,犹豫难决。他犹豫是因义亲王等大臣的强烈反对;而力主移民填川的温、卢二卿的慷慨之言也在理。他双方的意见都听,也担心进川路遥,会有移民因盘费不济,中途困厄,求助无门,率而为匪。

他的这番犹豫一晃就是二十多年。咳,这事不能再拖了,不能再议而不决了。此时里,宁德功的话更使他警醒,倍感事情的紧迫,他其实已经令人在草拟招民填川的诏书了。

他没有当庭决断,挥手退朝。

宁德功好生失望,出太和殿后,久久不愿离去。他站在高高的白玉石台阶上,眼目越过阳光辐照的重重殿宇朝西南方眺望,眺望遥远的四川,想着西蜀的破败苍凉、川民的痛苦煎熬,心里刀割般痛,决意冒死进谏,说服皇上尽快下诏填川。

太监谕顾走来,说是圣上传他。他求之不得,跟了顾谕走。

谕顾知道他去四川的因由,说:“你小子有福,与那漂亮宫女柳春犯了事儿,反倒升官。”

他道:“我这哪是升官,分明是我皇罚我。”

谕顾道:“你那脑袋总算没丢,皇上时常念叨你呢。”

宁德功心生慰藉,也惊骇,我进川一年,无有业绩,圣上定要罚我。又想,自己受罚事小,四川复苏事大,急着面圣。

康熙皇帝在繁花似锦、绿树成荫的御花园里踱步,忧心忡忡,见谕顾领了宁德功前来,说:“宁德功,走,看看朕抄写那诗去。”宁德功哪有心思看诗,跪拜:“皇上,臣……”皇帝已抬脚走去。

谕顾就拉起宁德功跟了走。宁德功跟了皇上来到养心殿,御案上摆的那宣纸墨迹未干。“宁德功,你念。”康熙说。

宁德功只好念:“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似泥。二十里路香不断,青羊宫到浣花溪。”

康熙道:“你去的四川是天府之国,成都是蜀国的故都,这是诗人陆游描写的成都当年的美景。”

宁德功拱手欲言。康熙又道:“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咳,李商隐这首诗,引来浓重的离人愁绪啊。”盯宁德功,“你去那荣昌县属重庆府管辖,知道吗,重庆府曾经是明玉珍称帝的大夏国的国都。”

宁德功道:“臣知道。皇上……”

康熙对谕顾说:“赐茶。”谕顾就招呼小太监端了茶水来。宁德功诚惶诚恐接过茶碗。

康熙蹙眉:“巴蜀之事,朕心甚忧。你且先喝口茶,慢慢道来,你是来自荣昌县的知县,朕要细听你为官一县所做的业绩。”

宁德功渴极,喝茶,目视康熙:“皇上,恕臣斗胆直言,这一年,我奉旨去荣昌县办差,除后来购得一所旧房院做县衙门外,别无其他业绩可言。”

康熙吃惊:“荣昌县竟然连县衙门也没有?”

楔子(3)

宁德功说:“确实没有。”

康熙摇头:“你去之前,朕便知晓,你那前任知县搜刮民财后逃之夭夭。”盯宁德功,“你不会也跟他一样吧?”

宁德功一悸,拱手道:“臣不敢。”

“你那可炫耀的业绩就是购了个县衙门?”康熙严肃了脸。

“正是。”宁德功说。

“是贪赃枉法的钱所买?”

“不是,是下臣勤奋、公正办差,当地百姓自发筹资购买的。”

“真话?”

“真话。”

康熙踱步:“我且信你的话。”又止步问,“你文武双全,又勤奋、公正办差,为何没有业绩可言?”

宁德功说:“臣已尽全力。臣寻思过,主要是缺人,人丁实在太少了。荣昌县有座名寨,叫万灵寨,早先很是繁荣的,我去看时,街市破败,十室九空。唉,人少了就少人气,事情难办。”

康熙沉思,叹曰:“你说的倒也是实话。”

宁德功说:“皇上,臣盼‘填川诏’尽快下发,期盼四川早得复苏!”

康熙颔首:“宁德功,你这话朕记下了。咳,朕也坐不住啊,频召百官议事,下令朝臣献策,已经在着手草拟‘填川诏’了。朕拟令湖广、两广等外省移民大举填川,同时,颁布其相应的鼓励办法。比如,凡愿意入川者,将其地亩给为永业;贫民携妻室子女入川者,准其入籍;对招民入川有功的官员给予升迁奖励;移民垦荒六年后方征税,滋生的人口永不加税;移民进川者,由其原籍官员和四川官员共同移送核实、登记户口、编入保甲,等等。你以为如何?”

宁德功激动,这正是他要建言的:“好,圣上英明!”

康熙苦笑:“唉,四川未得复苏,朕是终日不安啊!”

宁德功自责:“皇上,臣无能,没能为圣上分忧,臣甘愿受罚。”

康熙盯他:“宁德功,你呢,也算是尽心尽力了。朕呢,不奖你也不罚你,你赶紧回荣昌县效力去吧,你务必要随时向朕禀告实情。”经与宁德功的交谈,他觉得此人是个可用之才,欲使之成为西蜀一隅执行自己意志的卒子,身居皇位的他需要听到来自下层的真言。

宁德功顿首:“谢皇上隆恩,臣愿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拜见圣上后,宁德功要去见一个人。谕顾知道他要见何人,对他说:“柳春怀孕了,早被赶出了宫门。”宁德功急了,担心不已,问:“公公,你可知她去了哪里?”谕顾叹曰:“听说是去了福建老家。”又说,“宁德功,你可要公私分明,且莫要因私事儿而误了公事儿。”宁德功点头,向谕顾叩谢、道别。

尽管圣谕切切,急于返川的宁德功还是绕道去了闽西老家。他实在思念柳春,担心她和腹中孩子的安危。他对也是闽西人的柳春说过他那老家望月岭的土楼,孤儿的柳春定是去了那里。到家后,果真见到柳春,见到他那出生不久的幼女,悲喜万分,当日便与柳春拜堂成亲。

他好喜欢自己的宝贝女儿,抱了她亲吻,为女儿取名时,他对柳春说:“夫人,我去四川安定下来,就接你和女儿过去,我女儿注定要远徙,就取名宁徙,你看如何?”

柳春点头:“你当父亲的说了算。”

他笑得响亮:“我的乖乖女儿,你妈说为父说了算,好,就这么定了,你就叫宁徙了!”狠实亲吻女儿。

柳春叹道:“咳,女儿小小年纪就要饱受迁徙之苦。”

他笑说:“不怕苦吃苦一阵子,怕吃苦吃苦一辈子。”

柳春含泪笑:“倒也是。我呢,就指望和你永远在一起,指望全家早日团聚,再苦,我和女儿都承受。”

宁德功在家小住几日,踏上了去川的归程。

此时,《康熙三十三年招民填川诏》颁布,昭告天下:

朕承先帝遗统,称制中国,自愧无能,守成自惕。今幸四海同风,八荒底定,贡赋维周,适朕愿也。独痛西蜀一隅,自献贼蹂躏以来,土地未辟,田野未治,荒芜有年,贡赋维艰。虽征毫末,不能供在位之费,尚起江南、江西,助解应用。朕甚悯焉。今有温、卢二卿,具奏陈言:湖广民有毂击肩摩之风,地有一粟难加之势。今特下诏,仰户部饬行川省、湖广等处文武官员知悉,凡有开垦百姓,任从通往,毋得关隘阻挠。俟开垦六年外候旨起科。凡在彼官员,招抚有功,另行嘉奖。

康熙三十三年岁次甲戍正月初七日诏

自此之后,各省移民大举入川。

那日,康熙与义亲王和温、卢二卿谈到“填川诏”之事。义亲王摇头发叹,说是吉凶难卜。

温、卢二卿却极力称道,此乃圣上英明决策,是极有利四川复苏的。现今各省移民响应朝廷诏谕,正源源不断拥入四川,四川的荒田有人开垦了。

康熙展颜,期盼四川早日复苏。他清楚,“填川诏”中的举措已付诸实施并初见成效。他不清楚的是,有的举措在执行中走了样,有的举措则随着时间的推移、移民的增添而不适应了。比如,那些“永不”则不可能“永不”,以至于生出啼笑皆非的事端来。

宁德功没有回到荣昌县履行知县之职,都说他途中艳遇,乐不思蜀,多年不见踪影。圣上得知,盛怒,这等辜负朕心的花心之人,竟敢将复苏四川的天大事于不顾,专事儿女私情,留他何用,下令缉拿问斩,却一直未能归案。

倒是他那宝贝独生女儿宁徙,踏上了去川的万里征程。

第4章

宁徙顾不得那么多了,撩起衣裙,脱下裤子,叉开双腿。她那人见人爱的肌肤在夏日的月辉下泛亮。有过生光儒经验的她惊骇、激动、悲伤,早产的胎儿临盆了。咳,竟会是在这种场合。此是在孤庙内端坐那泥塑菩萨背后的一道窄缝里,外面庙堂里躺满了同行的来自闽西老家的男女移民。

时值康熙五十一年,即1712年的一个深夜。

腹痛剧烈的她憋足力气往下使劲,把呐喊声摁在肚腹里。

她是与夫君常维翰一起移民进川的。

长她两岁的常维翰家那土楼与她家那土楼相邻,他俩自小便在一起玩耍。她爬树比他快,敢跟男孩子打架。

前年,她十七岁,男人们看她的眼色有变化,说她是个带有宫廷气的美人儿。自幼和她一起玩耍的长她三岁的宣贵昌对她爱慕不已,看见她那雪白的脖颈就想到她那雪白的身子,发誓非她不娶。

常维翰看她的眼色也变了,那天,他拉她到望月岭的树林里,说是要看看她。她说,你成天不是都在看么,由随你看。他就把她的衣裙脱了。自那,她怀上了常光儒。木已成舟,两家的老人只好把他俩的婚事办了。母亲柳春为此落泪,说她那秉性像她爸爸。她一直有个强烈心愿,要去四川寻找父亲,去看看那萧条的神秘的充满诱惑力的早先的天府之国,在那里陪伴父亲置业。

她与常维翰结婚后,宣贵昌伤心不已,茶饭不思,将怒怨全都发泄到常维翰的身上,发誓要夺回她来。

闽西老家人口剧增,地土瘠薄,堪种禾稻仅十之四五,其余仅属沙碛,只宜种植杂粮、地瓜。即便是晴雨应时,十分收成亦不敷半年食用。

去年,祸不单行,望月岭遭逢天灾,又遇大疫,夺去了常维翰父母的性命。

常维翰的父亲乃武举人,武功高强,自幼跟父亲习武的常维翰只好携家进县城开办了一家武馆,他和宁徙在望月岭老家的房子都依然留着,那是他们的根。不想,常维翰开办的武馆被官府查抄。是因为没有得到她而愤懑的宣贵昌花重金买通了官府,判常维翰明里习武暗里聚众反清复明,说他祖辈是明朝的官员,贼心不死。

查抄武馆不说,人还险些儿被逮捕入狱。幸亏挚友傅盛才拔刀相助,出钱疏通,才暂且摆平此事。不想,又发生了宗族争斗,望月岭常氏的族人来求救,说是人多地少,宣贵昌给他那族长父亲出了恶主意,找来一帮歹徒,要强占常氏族人的一块公地为己有。

常氏族人面对那帮手持棍棒的歹徒敢怒而不敢言。她和常维翰都恼怒。常维翰被宣贵昌诬陷刚脱离险境,她不让他回望月岭,自己跟了来人赶去。

她代常维翰交给常氏族长二十两银子,建议他再凑些银子做赏金。常氏族长感动,也拿出了二十两银子,又找常氏的富户凑了六十两银子,用这一百两银子做赏金,招呼常氏族人站出来。这一招奏效,许多常氏族人都站了出来,与她一起操棍拿锄同那帮歹徒斗,才保住了常氏的那块公地。

真是人心不古,她万不想,儿时的好友宣贵昌竟会如此的恶毒。该是去四川的时候了,她决心下定,对母亲和夫君说:“树挪死,人挪活。妈,维翰,我们去四川荣昌县,去寻找爸爸,打探他的真实下落。即便是找不到他我们也去,去承他的志向,置业发家。之后,再找宣贵昌报仇。”

母亲赞同,担心盘费的事儿。

傅盛才说,得有二百来两银子才行,他可以资助一些。说,四川地广人稀,四处竹树野草、荆棘蓬蒿,见荒土插茅秆为界即可据为己有,当地官府一概认可。朝廷那“填川诏”就鼓励外省移民填川。去川的路远,却有发财的机会。按照元代的划分,闽西也属于湖广行省管,算是四川的近邻。傅盛才是湖北麻城人,他很早就冒死进川去做生意,熟悉那里的情况。

常维翰犹豫:“自古道,蜀道难于上青天。”

傅盛才说:“么子啊,人还会被路给难倒了。”

她决断:“走,我们上四川!”

她和母亲变卖了首饰、嫁妆,加上家里的余钱和傅盛才的资助,凑得二百六十三两银子做盘费。

他们一家人深情地告别了故土,与众多进川的移民结伴,踏上了远徙四川的征程。

一路上,进川的移民越来越多,有因“填川诏”诱惑去四川的;有因天灾或是瘟疫逃难去四川的;有因家仇或是避祸去四川的;有因寻祖投亲去四川的;也有当年外逃来闽返回四川的。这些成千上万携家带口的移民,背包挑担赶牲口拉车潮涌西行。

过江西省那道关隘时,她和家人挤在人群里,出气都困难。她担心母亲和一岁的儿子常光儒,拼死紧护。妈的,挤死人了!常维翰推搡身边人群怒喊。人们都想早些拥过关隘,谁也不会搭理谁。他们一家人好不容易才挤过了这道关隘。宁徙后来得知,仅闽西进川的移民就有二十多万人。

早产的孩子在她肚腹里折腾,折腾出两行泪水。

他们一家人数千里跋涉,吃干粮、舔盐蛋、住岩洞、越崇山峻岭、走蚕丛鸟道,万般艰辛,她没掉过一滴眼泪。路过湖南常德府境山道时,她落泪了。体弱的母亲柳春晕倒去世。这突然的打击令她肝胆俱裂,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和夫君只好就地择处掩埋了母亲,断肠离别。这会儿,她又酸心断肠落泪,她和夫君在武陵山道上被老虎驱散。常维翰为保她母子与虎搏斗,引虎进了老林,不知生死。

疼痛稍有缓解,她看了看身边熟睡的儿子,摸了摸怀揣的银子、银票、“行程图”和“族谱”,心里稍稍稳实。

夫君引虎进老林后,她抱了常光儒拎了行囊跟着惊惶的移民队伍奔逃。

下山后,随结伴而行的人们拥上一艘装有货物的扁舟,移民挤得满满。袒胸露背的船老大颈子上挂着十多串铜钱,恶脸挨个儿收钱,踩着了挤坐在她身边的常光儒,儿子厉声哭喊。她朝船老大瞪眼呵骂:“踩着孩子了,你狗日的没长眼啦!”

付了铜钱。木船顺了险恶的乌江下行。

傅盛才说,乌江乃天险,只通木船,告诫他们要乘坐头高尾歪肚大的“歪屁股船”,那船行驶缓慢却安全,那些贩运盐巴、煤炭、杂货的“盐船帮”、“乌金帮”、“杂货帮”多用此船载货。叮嘱他们别乘坐船身细长的“蛇船”,那船行驶轻快却风险甚大。打问得知,此船正是“蛇船”。 心里发怵。乌江流水并不欢迎这群不速之客,恶浪撕咬船板撕咬船上人。“沿流如着翅,不敢问归桡。”想到唐代这诗,她真切体会了诗人过乌江的惊险,母亲节衣缩食供她念过私塾。儿子渴了,她就从行囊里取出从家乡带来的青花瓷碗舀河水给儿子喝。

晚暮时分,风大起来,浪漩满江,扁舟似落叶翻腾。

船老大赶紧撑船靠岸,沙哑嗓子喊:“风浪太大,今晚黑不走了,上岸,全都上岸!”

她只好跟随众人下船,沿蜿蜒的荆棘山道登攀。高坡上空无一人,只有这座孤独的破庙。风更猛,暴雨倾盆,人们争相朝破庙里跑。搂抱儿子的她被人群推拥到这泥塑菩萨塑像跟前,看见菩萨身后有道窄缝,赶紧钻进去坐下,担心放有祖骸、画像、种子和米糠的担子还扔在武陵山道上。

第5章

是场过路的偏东雨,雨后,月亮出来,银色的月辉从门窗、瓦隙间扑落下来。

挂在常光儒脖颈上的长命锁在月辉下闪亮。她记得那长命锁上刻的“认祖诗”:“骏马登程各出疆,任从随地立纲常。年深外地犹吾境,日久他乡即故乡。”这出发时以避万一失散的“认祖诗”可千万得保存好。

儿子已经熟睡,她却难以安眠。一家人自闽西老家出发后,经江西、湖南,来到四川彭水县境。他们要从水路入川的,傅盛才说,逆水入川生还者百无二三。就走陆路。陆路亦是险恶。米糠在那担子里,如何充饥?她掏出怀中的米饼咬了一小口,舔了舔出发时带的盐蛋,想起傅盛才唱的移民歌谣:“吾祖挈家西徙去,途经赣州又乌江。辗转跋涉三千里,插占为业垦大荒。被薄衣单舔盐蛋,半袋干粮半袋糠。汗湿黄土十年后,鸡鸣犬吠谷满仓。”真正理解西徙前辈这歌谣的苦涩含义,也为其入川前景诱惑。

母亲对她描述过她父亲宁德功的威仪,讲述过他的为人,不相信返川失踪的他会变心。母亲说:“你爸爸呢,就是脾气暴躁些,为人却忠厚、爽直。他给我发过誓的,上不负圣恩,下不负川民。他说,他之所以急着回川,是要为复苏四川出力,待他安顿好后,就接我们去跟他一起安家置业。他还说,万一他遇不测,我们也要进川置业。他说,我们母女是他这个地方官的妻女,得要做移民填川的楷模。”

她更急切要赴川寻找到父亲,父亲的音容早已在她心中留下深深的烙印。她觉得父亲一定还会在人世,他的失踪一定是有什么原因。想着,昏昏然入睡。是腹痛使她惊醒过来。

腹痛剧烈而频繁。

宁徙大口哈气,月辉映照她那张缀满汗粒的脸。她痛苦地低声哼吟,咬牙使尽全力,那急于脱离母体的婴孩伴随胎血“哇哇”坠地。撕心裂胆的疼痛令她呼吸急促、头晕目眩。脐带还连着婴孩,血水流淌,她觉得自己就要死去。

倔强的她俯身用牙咬断脐带,咬了满口血水,发现竟是一对龙凤。啼声发自女婴,男婴没有声息,她心里发悸,难道是个死婴?挥手照男婴屁股狠抽几掌,“哇……嗯哇……”男婴用哭声宣告了他的降临人世。

她凄然笑,“刷刷”撕开衣裙,包裹好两个婴孩,按出生先后,取名为常光莲、常光圣。孩啼声惊醒了庙内沉睡的人们,男人女人的头伸进来,男人被女人赶开。

女人们进来相助,有个女人送来米羹,倒进她身边那青花瓷碗里,啧啧连声。她身边的长子常光儒还在熟睡之中。

微曦初透,船老大叫醒众人,喝道:“船漏了,我带各位客家到下一个渡口去找船。”屋漏偏遭偏东雨,移民们怨声载道,又无可奈何,只好跟了恶脸的船老大沿荆棘丛生的江边道走。

这支凌乱的疲惫不堪的队伍里,最苦最累的是宁徙。她背着常光莲、常光圣,抱着常光儒,挽了行囊走。几个好心的家乡女人伴随在她身边,那个送她米羹的女人哀叹造孽,接过她手中的行囊,她好生感激。

痛苦至极的她反倒啥也不怕了,紧跟队伍走进密林。

林间传来响动,“刷!”一声响,树上飞下个蒙面汉子,夺了她怀里的大儿子常光儒腾身上树,消逝在密林里。雪上加霜,大难临头,她疯狂喊叫:“儿子,我的光儒……”恶脸的船老大从队首走来,喝道:“莫嚎丧,老子跟你说,这是飞人,娃儿是找不到了。”

常维翰跟了匪首孙亮走。身佩腰刀的他穿“一裹圆”不开衩长袍,长袍下摆挽在腰间,裤腿塞在软靴里,全身汗透,布满血迹泥污。土匪喽啰皮娃子挑着他那装有祖宗遗骸、画像、种子和米糠的担子跟在后面。

他三人翻过一座险山,来到土匪山寨前。

盛夏的落日如火,霞光映照群山、古树、飞瀑、山花,倒是个如诗似画之地。说是山寨,也就几栋木屋,四周围有厚实的木栅栏,当间有道厚重的木门,站着看门的喽啰和二头目郭兴。见他三人走来,郭兴道:“大哥,兄弟们正等着呢!”孙亮点头一笑,拉了常维翰进寨。

常维翰没有想到自己能够杀死老虎,宁徙那话对,人的能耐大。引虎进老林时,他一心想的是保住年轻的妻子和幼儿。精疲力竭的他在老虎向他扑来的一刹那,奋力挥刀,刀尖刺进虎腹。杀死老虎后,他怒喝虎血,赶回原处,早不见了妻儿和移民队伍。

“宁徙,儒儿……”他悲怆呼号。山道上空无一人,只那担子还在,赶紧挑担朝山下走,他母子定是跟随移民队伍下山了。

走不多远,遇见了土匪。领首者是豹眼黑眉、赤胸亮膀的孙亮:“识相的,留下买路钱来!”他叫苦不迭,扔下担子,抽出腰刀相迎。只几回合,上前来的两个土匪便倒在血泊之中。孙亮勃然大怒,瞠目持枪上前,二人你来我往厮杀,不分上下。

“算你厉害!”孙亮收枪道,“老子姓孙名亮,敢问好汉大名?”他收刀答:“鄙人姓常名维翰,自福建闽西老家冒死来川置业,还望好汉高抬贵手,放我一马,日后如能发家,定来致谢!”说了妻儿离散、途中杀虎之事。

孙亮将信将疑,招呼弟兄们跟他走进老林,果真见一死虎,由衷赞叹:“英雄!”定要留他入伙。他誓死不从。孙亮就喝叫喽啰抬死虎回山寨,叫皮娃子挑担,亲自护送他下山。

三人来到江边渡口,乌江流江水哗哗,岸边无船无人。

他鼻头发酸,在这里等船顺流而下去寻找他们?可万一宁徙母子还在山上寻找自己呢?他难以决断。孙亮劝道:“不如先在我处栖身,边找寻你妻儿边从长计议。”一筹莫展的他觉得也只好如此,心想,寻到妻儿就赶紧离开,绝不与匪为伴。

这山寨外面简陋,进到当间那大木屋时,倒使常维翰吃惊。全是黄亮的木板铺地,正首挂有“聚义厅”匾额,匾额下有太师椅和黑漆木桌,两厢摆有小桌、小凳。地板和太师椅上铺有兽皮。四围火烛明亮。

孙亮让弟兄们剥虎皮、炖虎肉,摆筵席款待常维翰。吃到尽兴时,执意要与他结为把兄弟,他不从,孙亮立时变脸,郭兴抽刀架到他脖颈上,嚷叫要用他人头为被他砍死的两个弟兄报仇。

他面色铁青,心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渴盼寻到妻儿的他只好违心应承。孙亮转怒为喜,他长他八岁,为兄。二人在寨堂里歃血为盟,焚香跪拜。

土匪们叫好。年方十八明眸皓齿的玉霞来向他敬酒:“维翰兄弟,从此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她乃孙亮的压寨夫人。他喝尽杯中酒:“谢谢嫂夫人。”玉霞虽说比常维翰小三岁,可论辈分却是嫂子。孙亮呵哈笑:“对头,一家人,喝酒,喝酒!”

常维翰好是悲哀,不想自己竟混迹于匪巢。又想,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暂且栖身吧,寻找妻儿要紧。

孙亮虽是土匪,也还通情达理,应承他随时可以离开。

与孙亮相处熟了,常维翰得知,孙亮是张献忠部属的后代,早先也是进川的移民,是从湖北结伴进川的,一群人走到这里时,干粮吃尽盘费用完求助无门,只好砸了鼎锅,聚众为匪。常维翰就好言相劝,劝他向官府自首,弃恶从善。

孙亮闻言怒脸:“官府官府,吃人如虎,笑里藏刀,杀人不见血。老子当土匪是只抢富不抢穷的。”一口川腔,说了他就是因为官府的欺诈、追捕才逃进四川的。

孙亮这么一说,倒引起常维翰共鸣。可不,自家那武馆的房院乃祖宗旧业,却被宣贵昌买通官府掠夺了。他对孙亮说了自己的这些苦衷。孙亮愤然道:“我说嘛,官患猛于虎患。哼,老子啸聚山林,就是要誓与官家为敌。”

二人说到了张献忠,孙亮的话就多。

“官家说,是张献忠屠蜀,说他发兵搜索各州县山野,不论男女老幼,逢人便杀。这是诬陷。”孙亮怒道。

常维翰道:“我也这么听说。说那献忠黄面长身,虎颔,人号黄虎。性狡谲,嗜杀,一日不杀人,辄悒悒不乐。坑成都民于中园,杀各卫籍军近百万。又遣四将军分屠各府县,名‘草杀’。官朝会,引出斩之,曰‘天杀’。创生剥皮法,皮未去而先绝者,刑者抵死。将卒以杀人多少论功。”

孙亮摇头:“哎呀,贤弟,你这是道听途说。顺治三年,张献忠就在盐亭县那凤凰山中箭身亡了,还这么诬蔑他,实在不公。我爷爷就跟随他征战四方,事情不是这样的。张献忠入蜀后,是听说有三次杀人较多。第一次是攻占重庆府,说献忠屠重庆丁壮万余。可那‘丁壮’乃是所俘的明军,并非是把全城民众都杀光了;第二次是攻占成都,杀的是明朝的宗室、官绅,并没有乱杀草民;第三次杀的是士子。是因为当时那些士子勾结清军围剿义军。其实呢,真正屠蜀的,一是明朝官军的乱杀,包括那些跟明军合流的‘摇黄’。二是清军长时间攻打四川的杀戮。三是清廷和吴三桂争夺川地的烧杀。唉,实是可悲,清初那三十多年的战乱,川人几乎都被杀光了。”

人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都是移民的二人饮酒长谈,竟心心相印。孙亮派了弟兄们山上山下以至于下乌江去涪州进重庆为常维翰寻找妻儿,均无果。常维翰悲伤也感动。

这一日,孙亮约常维翰去射猎,俩人的箭法都不错,射着了十几只野兔。骑马返回时,树上飞下一蒙面汉子,夺了常维翰搭在肩上的野兔,飞身上树。

常维翰恼怒,纵身上树。那人好生灵巧,在树杈间如同飞鸟,蓦地,飞身下树钻进了丛林。常维翰突然闪念,莫非宁徙母子会是被此人抢去了?心中愤然,纵身下树追赶,追着,撞倒一个白发女,连忙俯身扶起道歉。那白发女并不答理,抽身飞跑而去。常维翰纳闷,看面像此女不过二十来岁,怎么满头白发?

孙亮跟来,说:“贤弟,莫追了,那飞人你是追不上的。”

常维翰说了遇见白发女的事。

孙亮叹曰:“都是因战乱所致,这逃进深山的女人长年吃不到盐巴,头发也就白了。”

常维翰摇头叹息:“大哥,为弟我暂且不走了,一定要找到这个飞人,也许你弟媳和侄儿就是被他掳去了。”

孙亮觉得有理,也为贤弟愿意留下而高兴。

玉霞骑枣红马而来,对常维翰怨艾道:“维翰兄弟,打猎也不喊我嗦。”

常维翰礼貌拱手:“啊,嫂夫人来了。”

孙亮笑道:“玉霞,下次打猎一定喊上你!”

第6章

荣昌县万灵寨小荣村这片丘陵山地如同一把巨大的椅子,宁徙的新家就建在其“椅座”处。是座有气势却简陋的房子。

说它有气势,是此屋的地基夯呈半环形,有拓展的空间。简陋呢,不过就是栋土木瓦屋。宁徙称之为“篾瓦土楼”。是就地取材,用当地的黏沙土混合夯筑成墙基,用竹板、木条作墙盘,施工容易,造价便宜。她还在后山修了座有客家风格的小土地庙,供奉了“跷脚土地菩萨”的泥塑像,在四周栽了树子。

她老家望月岭那土地菩萨就是一只脚横跷在身前的,家乡人崇敬地称为“跷脚土地菩萨”。她是凭记忆请匠人塑了这泥菩萨的,还刻了“土地老爷神位”的石碑,在石碑上照刻了家乡土地庙石碑上刻的“金其里,银其里,金银在这里,谁能识得破,要得千担米”的隐句。

她人虽离开了闽西故土,对土地的祈望却更加强烈,春祈秋报,祈盼土地爷保佑在川种粮丰收,置业发家。

这里的秋天闷热难耐。安顿幼女常光莲和幼子常光圣入睡后,一身淌汗的宁徙端了簸箕坐在门口筛干包谷,就看见高挽裤腿敞胸露怀的老憨扛锄头走进院子里来。老憨长她半岁,肤色黝黑。

宁徙是携子女路过重庆府时遇见老憨的,当时,乞讨度日的老憨衣不遮体,躺在街边的屋檐下,因患疟疾病而奄奄一息。

宁徙心生怜悯,给了他几块铜钱。他说:“叨谢啊。”宁徙听出他是福建口音,一问,他也是从闽西来川的。

老乡遇老乡,两眼泪汪汪。宁徙自幼跟邻居老郎中学过医术,就为老憨诊病、买药、熬药、喂药,守护他几天几宿,老憨得以死里逃生。病愈的老憨朝她跪拜磕首,指天发誓当牛做马侍候她一生。宁徙同情他无依无靠,自己也确实需要个帮手,就收留了他。

有了老憨的一路相随,她母子平安抵达重庆府所辖荣昌县。

如同前面所过府县一样,老远就可以看见城头高悬的招民旗,内容大同小异。这荣昌县的城门上挂的是:“插起招民旗,自有垦荒人”、“奉旨招民填川治川” 、“荣昌县乃进川必经之地,恳请移民留下置业”、“荣昌水肥土沃,任由诸君开垦”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等等旗幡。

宁徙看着高兴,这是父亲曾任知县的地方。进到城里的街上时,看见了担挑叫卖的面摊,她和老憨都饿了,就去买了两碗担担面吃。

好吃,就是太麻太辣。

宁徙吃着面条,向老摊主打问起父亲宁德功来。老摊主说:“宁德功啊,原先是这里的县太爷,说话声音大,他这人要得。那阵,这里的人少得可怜,他都要下地做活路,人些都做活路去了,细娃儿就没得人照管,他就让人些把细娃儿送到官府去代管,收工后再去领回,我那娃儿就送去官府代管过。咳,唉唉,不知啷个的,他后来竟然弃官不归了,至今都还是被官府通缉的死罪要犯。”

宁徙听着,高兴的心布下阴霾,更觉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倍思父亲,渴盼找到他。

吃完担担面,她抹嘴说:“老憨,走,我们这就去县衙门打问。”

老憨发急,拉她到一边,说:“夫人,不能去县衙门,十八年的无头案了,说不清楚的。你千万不能暴露你是宁德功的女儿,这县城也不能待,会引来杀生之祸的。”宁徙听了,好是伤怀,也觉老憨的话有理,只好无奈地离开了县城。

他俩一人背了一个孩子走,走出县城约莫半日山路,来到一个临河岸的坡地乡寨,乡寨入口处有块石碑,刻有“万灵寨”三个字。

寨内唯一的街道弯拐、狭长、陡峭,石板梯道被踩踏得变了形,泛着青光。路边的房屋、吊脚楼破旧,街上十分冷清。打问一卖灯草的老太婆得知,这条街叫老街,十之六七的住户都空无一人,多半是当年举家外逃未归者。

俩人都渴了,去了河边。清澈的河水缓缓流淌,老憨从行囊里取出那青花瓷碗舀河水喝,说是清甜解渴。

宁徙接过青花瓷碗舀河水喝,确实清甜解渴,还想喝,又弯腰去舀河水,背上的光圣哭了,反手拍打诓哄,拿碗的手一松,青花瓷碗掉进河里,她好遗憾,起身走动诓哄光圣:“儿子饿了啊,等会儿妈妈给你喂奶吃……”儿子不哭了,她才发现这里很美。

四周群山环抱,对岸青山绿荫间有寺庙,眼前这清冽的河水被一道石梁横阻,形成跌水和石滩。前方有座石桥,桥很特别,挨临寨子北边的这一段是石板拱桥,伸向南岸的一段是平铺的石桥。就饶有兴趣地走过去看,拱桥当间的桥孔呈长方形,可过漕运大船,主桥柱的两边还有两个半圆形桥孔,桥壁刻有“大荣桥”字样。

桥下有艘渔船,船上有个衣襟褴褛的渔夫在收网捞鱼,就向渔夫打问。渔夫边捞鱼边说:“对面那山叫万灵山,山上那庙是万灵寺,河里那滩叫白银石滩,这条河乃濑溪河。濑溪河不往东流,是西流去荣昌县城的。这里是河上游那大足县和我们荣昌县通往泸县沱江的水码头,因了这白银石滩的阻拦,上游或是下游来的船都要在这里中转。先前么,这里很热闹,有客栈、餐馆和货仓,有卖鱼的卖豆腐的卖卤鹅的。现在么,冷清清地啰。”说着,拖声唱:“打铁的识铜,称钉的识斤。”

宁徙不解其意:“您唱的是啥意思啊?”渔夫说:“这是前朝那个寻见这天赐宝地的真敖高僧唱的,后面那个斤两的‘斤’么,你各自去想。呵呵。”撑船离去。

宁徙看着小船驶远,蹙眉想,想到了“斤”和“金”,心里笑,一个想法犹生:“老憨,你说巧是不巧,我从家乡老远带来这青花瓷碗竟然落在了这濑溪河里,看来,是要留我在这里舀饭吃呢。”

老憨咧嘴笑。

宁徙说:“我与夫君商量过,入川选址务择仁地,既莫居闹市也别离其太远,以便于他日完粮过税、考试入场方便。在这里安家正好合适,这里离武陵山也不算很远,也好寻找维翰和光儒。刚才那渔夫说了,这里是天赐宝地呢。”老憨点头:“倒是个好地方。”

第7章

这场镇附近的地里都种有庄稼,各背了一个孩子的他俩就走过大荣桥,沿了河岸上行。

走一阵,宁徙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老憨,我们上山,山上的荒地一定多。”就朝荒山林地走。

地势越来越高,宁徙气喘吁吁,走着,停下步子,眼前闪现出老家那重岭叠冈的望月岭的景象:“老憨,你看这里像不像我们老家那地势?”

老憨皱眉看:“说像也像,说不像也不像。”

宁徙说:“你见过我们闽西那土楼吧?”

老憨道:“岂止是见过,我还修过那土楼,我是木匠。”

宁徙大喜:“你是木匠啊,好。老憨,你看这片山林地,活像一张老大的椅子,要是我们在这‘椅座’处修建一座土楼,你看像不像我们老家?”老憨道:“那就像,像。”宁徙说:“就是这里了。”

中国的民居有四合院、围龙屋、石库门、蒙古包、窑洞、竹屋,而掩藏在崇山峻岭中的福建民居客家土楼却鲜为人知。

客家土楼呈方形、圆形、八角形或椭圆形,以种姓聚族而群居。长途迁徙的客家人得靠相互关照渡过难关,他们每到一处,本姓本家的人总要聚居一起。

客家人居住的多是偏僻山区,虎豹侵袭、盗贼猖獗,加上当地人的袭扰,便建造了这种“抵御性”的城堡式土楼建筑。

客家人承中原遗风,纳南方灵秀,创造了独特的客家文化,规模宏伟、凝内御外的土楼就是其代表。一座土楼就是一个村庄、一个宗族、一个社会。

人们聚群而居,婚嫁丧葬、岁时喜庆、邻里相处,自成习俗和章法。游大龙、走古事、做大福、玩花灯、敬祖不敬神,骤悍旷古,为域外人少见。

宁徙老家的土楼就是修建在望月岭那椅子形的山地上的。

人以居为安,宁徙来川后发现,这里民风纯朴,住户散居,她得入乡随俗。她修不起也没必要修建家乡那种聚居的土楼,却也希望今后会有拓展,就修了这有土楼影子又杂以四川农家民居样式的房子。修建这房子,老憨出了大力,去乡场上雇来临工,自己又当工人又当工头。

田土不愁,真还是插树枝为界。在这里落户后,他俩每日里辛勤开荒种地,这里有了生机。

老憨勤快,干活卖死力气。她问过他身世,他说他是个孤儿,跟随一伙移民进川。再问就问不出啥了。她担心过老憨,怕来历不明的他会对自己起歹心,可接触以来渐次放心,老憨对她唯命是从,全然是主仆关系,她是离不得他了。

“筛干包谷啊。”老憨的闽西话带了川腔,“后天县里赶大场。这里地广人稀,赶场天去赶个人气。”从水桶里舀水洗手、洗脸。宁徙的话也带了川腔:“要得,我们去赶场,去买头水牛,还买些秋包谷种子。”四川人听不懂他们那福建话,必须学会当地话才好交谈。老憨用发黑的帕子擦脸上手上的水:“夫人,有件事情我一直想说。”点燃叶子烟抽,喷出烟云。

“你说。”

“我们插占了这些田土,可还没有得到官府的认可,还是得去县里办全手续才好。”

宁徙点头:“直接去县里还不行,傅盛才说过,得要把我们插占田土的位置、四至、块段、亩数和栽粮的情况写成地牒,先要找村长、甲长、里长逐级核实,再才呈报去县衙门发执照。我打问过乔村长,这荣昌县置有十二个里,里之下是甲,甲之下是村。”

老憨道:“手续多。”

宁徙笑:“手续是多,可有得这么多田土还是高兴。”

屋里的婴儿啼哭。老憨赶紧进屋抱出两个婴儿来,他好喜欢这对双胞胎,都才出生两三个月,还在吃娘奶。

他乐呵呵诓哄孩子:“啊,乖乖光圣少爷、乖乖光莲小姐,饿了啊,要吃娘奶啰。”

宁徙从老憨手中接过两个婴儿,笑道:“啥少爷小姐的,也就是你的侄儿侄女呢。”老憨道:“不敢不敢,我这下人可是承受不起!”

宁徙笑,侧身子解衣扣,敞开出两个奶子来。光莲、光圣的两张小嘴就各咬一个奶头吮吸。

值得庆幸的是,她的奶水还算旺盛。入乡随俗,跟这里的乡下女人一样,她给孩子喂奶也不避讳男人,对老憨更是放心。

宁徙给孩子喂奶时,老憨就去劈柴。

这里林木葱郁,随处可见残木枯叶。老憨曾对主子产生过邪念。那是来荣昌县的途中,那日天色已晚,寻了个旅店投宿,住隔壁屋的他听见宁徙屋里两个婴儿啼哭,心想,夫人该给孩子喂奶了。那一路上,夫人给孩子喂奶时都避着他。他想偷看她喂奶,又诅咒自己浑蛋,竟然对救命恩人起邪想。

两个婴儿的哭声越来越高,号啕起来。他躺不住了,起身穿上衣服去隔壁敲门,夫人没有应声。他急了,担心夫人会有不测,这年头杀人越货之事常有。就死命推开窗户翻进屋去,连声唤夫人。他走到夫人床前,借了月光看,夫人身边的两个婴儿舞手抬脚嗯哇啼哭,夫人却仰躺酣睡,肚兜解开了的,胸前白花花的。

他顿时热血上涌,喷吐粗气,本能地伸出颤抖的手,最终,他那手扪到她的额头上。啊,好烫,夫人是生病发高烧昏迷了!扇自己耳光骂自己坏蛋,赶紧拉肚兜盖好夫人胸口,急忙点燃蜡烛。才想到用湿毛巾为夫人敷额头降温,又为夫人喂凉开水。他生病时,夫人就是这样照护他的。

忙碌一阵子,夫人清醒过来,朝他颔首致谢,侧身拉开肚兜喂两个哭得凄厉的婴儿。他赶紧去找旅店的人请来郎中,为夫人把脉开药,接着是熬药喂药,忙了大半夜。回房间躺到床上时睡不着,俯身折腾,直到天光初露才入睡。自那之后,他想看夫人喂奶又极力控制自己。自己向夫人指天发过誓,当牛做马侍候她一生,一个下人是不能对自己的主子产生邪念的。

老憨劈柴时,给两个孩子喂完奶的宁徙也来帮忙。之后,二人去地里忙活路,直到黄昏才收工。吃罢晚饭,天就黑了,山乡月夜,一片空寂。

宁徙诓哄两个孩子入睡后,吹熄菜油灯,躺在床上睡不着,思念维翰和光儒,禁不住两眼发湿。听见隔壁屋里老憨的鼾声,心里稍得慰藉,幸亏遇了这个忠厚的老乡,否则,她母子三人将会遭受更多的苦难,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在此地安家。

老憨其实不憨,也不丑,实是精明能干。她翻了个身,强迫自己入睡。这大山弯里,就她母子三人和老憨,一到夜里就倍感孤寂,一个健壮的男人睡在隔壁,使她有种莫名的躁动。

“咣当!”隔壁屋里一声响,宁徙一悸,土匪来了?乔村长家就被土匪抢过。

她穿衣下床,操起床边那把老憨进城为她定做的五尺长刀,轻脚轻手走到隔壁的屋门口。她想喊老憨想推门又止住,万一有土匪在里面会惊动了的。有武功的她轻步走,想抓住土匪,为乔村长追回被抢的钱物。

走到窗前时,踮脚朝格窗里看,目光随扑进格窗的月光搜索。没有土匪,老憨床边的地上有个酒碗摔碎了,老憨的一只手横搭在木桌上。她松了口气,个老憨,就喜欢喝上两口,翻身时把酒碗打碎了。目光被牵住,面颊如火灼,个死老憨,竟一丝不挂。她赶紧收回目光,该死,男女授受不亲。回到屋里上床,身心都难受。

乔村长介绍的那个小保姆明天就要来了,她想。后半夜才恍恍然入睡。

第8章

次日一早,抽叶子烟的比宁徙长两岁的乔村长领了那小保姆走来,说:“宁徙,我把你要的小保姆领来了。”是个十六七岁的穿短衣短裤的小女孩,提了个大包袱,缩手缩脚站在乔村长身边。

宁徙不满意,却说:“叨谢啊。”见乔村长眉头紧蹙,赶紧改用四川话说:“道谢了,乔村长,就留下她吧。”来川后,她一直在学四川话,言语不通不行。乔村长对她说过,她说那闽西话活像是在唱歌,好听却半句也听不懂。想着,暗自笑,对老憨说:“老憨,给乔村长付辛苦钱。”

她没像平日那么看老憨,决定今天必须把这个小保姆留下。老憨就付了十文钱给乔村长。宁徙说:“再加四十文。”老憨就加了四十文钱。乔村长道谢,走了。

“你叫啥名字?”宁徙问小保姆。

“村长喊我桃子。”小保姆说。

“桃子,好吧,从今后,你就是我家的小保姆了。老憨,你领她去柴屋住,让她带光莲和光圣。”

老憨就领了桃子朝柴屋走。

宁徙盯老憨和桃子走去的背影,心里稳实。老憨从柴屋出来时,她想对他说,你昨晚咋把酒碗打碎了,咋光身子睡觉。又转了话:“明天进城赶场,得早些走。”老憨点头:“要得。”

宁徙和老憨走到荣昌县城时,秋阳已经当空,二人都汗湿衣衫。宁徙头挽毛纂、别木簪、穿枇杷裙,一双青色布鞋布满泥土。老憨穿吊裆裤,敞开着麻布对襟衫,露出黝黑的胸脯,发辫挽在脖颈上,扛着系有绳子的扁担。

宁徙罩目看太阳,说:“聂透好大。”“聂透”是客家话“日头”的意思。老憨擦把汗:“秋老虎季节啊。”对宁徙笑说,“夫人,你不是说要讲四川话么。”宁徙点头:“对,讲四川话,我们这闽西客家话四川人听不懂。”

这荣昌县,康熙六年时,全县只余人口二百八十六人、一百四十三户,《康熙三十三年招民填川诏》颁布后,人口才缓慢回升。平日里,街上的人不多,赶场天才热闹。

此时里,城里的摊贩、四乡的农人把个街市弄得喧嚣、拥杂。宁徙的眼睛不够用,她那南方女人白皙的皮肤、灼亮的眼睛、精巧的鼻头、柔润的嘴唇、健美的身姿,引来男人们惊诧的目光。宁徙看见围观的人群,拉了老憨挤进去。

“哈,老憨,是钢牙叼板凳!”宁徙笑道。

“在我们老家见过的。”老憨说。

场地当间,一个汉子用他那铁齿钢牙叼着十二根犬牙交错的长板凳。帮手喝叫:“看我们客家移民的真功夫!”人众喝彩。帮手端了锣盘围场走:“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就有人往锣盘里扔铜钱,宁徙扔了两个铜钱,心里高兴,不想在这里看见了客家艺人的表演。老憨也乐呵呵地扔了个铜钱。

看完表演,宁徙对老憨说:“老憨,在我们老家,嫁娶、寿辰、节日都有这种表演。”

老憨点头:“这是世代相传的绝技。”

二人说着,去了牛市。牛市是个土坝子,牛蹄印、牛粪满地。卖牛人叫卖着黄牛、水牛。老憨与卖牛人在衣袖里讨价还价,伸出手来,朝宁徙比出四个指头。宁徙点头。四千文,这水牛价钱将就。中人过来仲裁。

眼看这生意就要谈成,突然,牛市乱了,卖牛人皆惊惶,赶了牛四散逃跑。

六七个气势汹汹的汉子追赶一个书生模样的英俊男人,对他大打出手,说他是张献忠余党,扬言要捶死他。

那英俊男人护头叫屈,无还手之力。他那管家在一旁哀叫:“你们血口喷人呀,我主子可是厚道的好人……”

宁徙陡然火冒,他夫君就是这样被宣贵昌诬陷的,大喝:“住手,你们光天化日之下打人,无法无天了!”那伙人里的头儿就转对宁徙邪笑:“美人儿,是他婆娘吧,陪老子睡一觉就饶了你男人。”伸手捏宁徙的脸蛋,“哈,好嫩生!”

宁徙气顶脑门,给了他一掌,来了个仙人摘桃:“给姑奶奶蹲下!”那头儿就抱了胯裆惨叫。他哪里晓得,宁徙跟他夫君学过武术。那伙人见头儿蹲地惨叫,齐拥来照宁徙死打。宁徙还击。老憨成了怒兽,挥扁担乱砍。只片刻,那六七个人便抱头鼠窜。

宁徙上前扶起那英俊男人,关切道:“伤着没有?”英俊男人没有内伤,连声道谢,一定要请宁徙和老憨去“荣顺酒家”吃饭。宁徙推诿不过,只好应承。英俊男人边走边自我介绍,他姓赵名书林。宁徙也说了自己的姓名。

“荣顺酒家”乃县城最大的餐馆,赵书林领她去了楼上的包厢。这包厢的窗户开着,可见远处绕城流过的濑溪河和水上行舟,林木葱郁,有白鹭飞舞。

赵书林吩咐管家吴德贵点了当地的传统菜肴,有卤白鹅、烤乳猪、豆豉鱼、羊肉汤、黄凉粉和铺盖面,还要了烧酒。宁徙好久没有吃过这么丰盛的酒席了,着实饱餐一顿。

吃饭摆谈间,宁徙方知那六七个人并不认识赵书林,领首者叫安德全,乃是一伙欺行霸市、敲诈勒索的歹徒。得知这荣昌县先前很是繁荣,素有“海棠香国”之美称,因此又称“棠城”。春秋时为巴国属地,明洪武年间定名为荣昌县,隶属于重庆府管辖。

赵书林说时,即兴吟诵了也是荣昌人的明朝刑部尚书喻茂坚的诗:“海棠香国开晴霭,步履逍遥踏翠微。青鸟往来鸣客至,黄鹂上下傍云飞。两江兰桂多森秀,一路林园有瘦肥。唯爱村翁真乐处,衡门无日不春辉。”

宁徙点头称好,赞叹赵书林的才学,期盼荣昌早得复苏。摆谈中,她还得知,赵书林祖辈是从湖南安化迁来的,乃宋朝皇室后裔,家族颇多翰墨遗风,出过举人状元。

“赵相公祖上资格老呢,是‘插茅秆花的’啊!”谈话投机的宁徙笑道。早期移民以插茅秆花为界圈地,“插茅秆花的”乃置业早、资格老、威望高者。

赵书林笑道:“我祖上乃是宋代进川来的,比那‘插茅秆花的’早得多。我赵家早就是土生土长的四川人了。”朝宁徙、老憨举杯,“来,喝酒,喝酒!”

吴德贵殷勤地为主人和两位客人斟酒。

宁徙叹曰:“宋朝时来的啊,名副其实的川人了。”又生疑,“呃,明末清初以来,四川连年战乱,人口锐减,外逃的人好多,你们赵家咋能在这里生存?”

赵书林摇头:“唉,一言难尽,磨难多多。”呷口酒,“明崇祯十七年六月,张献忠破涪州,取重庆,人心惶惶。我祖爷爷带领我爷爷等全家仓惶出逃。我祖婆婆体弱不能远行,不得已留守在那两层楼房的故宅中,坚闭重门,自誓以死。”

宁徙担心道:“那可危险。”

赵书林说:“张献忠的军队并没有来。那阵,我家仓中的积谷颇丰,可供我祖婆婆吃上数年,不明外界情况的我祖婆婆就在屋里过起了与世隔绝的日子。时日久了,屋外四周长满的林木、荆棘将其住屋与外界隔绝。存粮不济时,她就在屋后临河的坡地边种谷子、蔬菜度日。没有衣服穿了,她就以草编衣。一晃几十年过去,她也不知道我祖爷爷的生死。”

“几十年啊!”宁徙惊叹。

赵书林颔首:“孰料我祖爷爷还健在,他携家逃往了贵州,在那里娶妻生子。天下甫定,我祖爷爷年老思乡,加之清庭招辑外逃者归川,便独自先回故里,打算在原籍垦地,恢复家业。可家乡广土荒芜,虎豹横行,人迹罕见,无从寻觅故里。他只能凭记忆寻到原先住屋的大体方向。抵达后,雇人持斤斧斩竹伐木,将荆棘树蒿清理,方发现树木、荆棘围绕的故居老宅还在,屋里还冒着炊烟。就听见有人问,汝辈何人?我祖爷爷赶紧回答,是我,这家房子的主人。看见楼窗口探出张老太婆的脸来,对他窥视良久。那阵,我祖爷爷的衣冠迥异于昔时,而音容尚可辨。我祖婆婆终于辨认出我祖爷爷,我君归耶,我乃君之妻耶!我祖婆婆并没有立即下楼,叫我祖爷爷先将衣裤递上楼窗去,好蔽体相见。我祖爷爷赶紧解脱衣裤扔上楼去。我祖爷爷看见向他走来的我那祖婆婆面目黧黑,发乱如蓬。老夫妻泣如来世。”

宁徙听着,咂嘴道:“真可谓‘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赵书林说:“后来,我祖爷爷去贵州接来我后祖婆婆和我爷爷、父母等人,在原地置业,重又发家。”

宁徙感动:“你们赵家真神奇,你祖婆婆乃女杰也!”觉得自己所遭遇的苦难与之相比算不得啥,更对寻找到夫君、长子和爸爸信心倍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