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台空歌-古代言情小说-主角: 叶初雪, 平宗

他是漠北草原的骁勇儿郎,半壁河山抵不过骨肉相残的苍凉;她是钟鸣鼎食的南朝公主,一束白绫勒不断去国离乡的幽怨。各为其国,各谋其政。对抗曾隔千万里远,昔日仇敌终相逢。棋逢对手,竟也同病相怜。
碧台空歌-古代言情小说-主角: 叶初雪, 平宗

第1章 首萧瑟处(一)

“永德长公主谋逆被诛,如今凤都已经乱了套了。”

“她哪里是谋逆,只是因为与太后争男宠,惹急了太后这才被铲除掉的。”

“我看不像。这永德公主厉害得很,太后可斗不过她,这其中一定还有别的曲折。”

“曲折是有的,却并非你们所想。永德公主的男宠你们猜是谁?他化名谢紫钦,实际上是先前被杀了全家的罗迹老侯爷的遗孤,当年罗家坏事,只有最小的儿子逃到了北朝去,如今他是回来报仇的。永德公主不知真相,却被他骗的失了身失了心,到最后还被栽上一个谋逆的罪名弄死了。他如今倒是巴结上了琅琊王飞黄腾达官运亨通,又袭了老侯爷的文山侯之爵,是凤都城里数一数二的新贵呢。”

众人听得瞪大了眼睛,都想不到其中居然有这样的隐情。半晌有人叹了一声:“当日罗家老侯爷的事儿我是记得的,他家三公子也不知犯了什么事儿被先帝活活打死,之后罗家就倒了架子。”

当年的事情距今日不到十年,许多人都记忆犹新,却一时间没有人接话。

良久,有人幽幽地说:“永德公主终究还是坏在了男人身上。”

登时沉闷的气氛被一声哄笑涤荡无形。永德公主浪荡之名江南人人都知道,只是此刻被人提起,似乎格外有趣一样。

这里是渡口边上的一间小酒馆。夜里赶路至此的人,为了等清晨头一班渡船,便在此歇脚。寒冷的夜里喝上一碗热汤,与萍水相逢的旅人闲谈上三五句,如此便是一夜。

这一夜客人却不多,只有零落的两三桌,都因为最近凤都出的大事凑在一起,口沫横飞地议论纷纷。

唯有临窗的桌边坐着个女子,面朝窗外,背对着堂屋,身形倒是窈窕,满头银发却在暗夜里格外刺目。

夜已深,高谈阔论的人们渐渐支撑不住趴在桌上睡着了,小二过去将横七竖八的杯盘盏碗收拾了,每人送上一碗姜汤。这是老板在渡口边经营二十年的经验,夜深湿寒,一碗姜汤既可以驱寒又能解乏,虽然不值什么钱,却也算是礼轻情意重。送完了其他几桌再转头看窗边,那白发女子似乎也已经有了醉意,原本笔直的腰身弯了下去,斜斜倚在桌上,形成好看的曲线,竟然颇有些柔若无骨的意思。

此处与北朝一江之隔,往来不论男女一概粗豪爽朗,小二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平日见的都是乡野粗鄙的女子,哪里见过这样曼妙的身姿,只是远远望了一眼便觉心头荡漾,脸刷得就红了。只是,那一头银发却与身段截然不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妖异感觉。

小二要壮着胆子才能走过去。女子用手撑着头,银发倾泻,遮住了面孔。他静静将最后一碗姜汤摆上桌,不敢惊扰她。正要退下,突然手腕一凉,被她捉住了腕子。

“这是什么?”也许是醉了,她的声音低低哑哑,几不可闻。

“这是……”小二初惊了一下,嘴上便打起绊子来,“这是,这是小店送的姜汤,给客官暖暖身子。”月色下,那只手白得不像肉身,小二在城里观音寺见过白玉雕的观音娘娘,那双安抚众生的手,也不过就如此了。

“有心了。”她轻轻地说,声音似乎无限疲惫,手收了回去。

没来由地,小二心头一松,脚步悄悄后退,刚走开两步,她突然抬起了头,“还有酒吗?”

“酒?”他有些迟疑。

“再来些酒吧,”她温和地说,像是在跟他商量,“若论驱寒,还有比温酒更好的吗。”

“客官……酒喝多了伤身。”

“我明白。”她的语气仍然温和。

然而再没有别的话了。等了片刻,小二才明白这就是不容置疑,有些惊讶地抬起眼,却不防迎头撞见了一张姣好的面孔。

月光落在她的身上,银发熠熠生辉,那却是一张年轻女子的脸,墨瞳朱唇,在银发的映衬下竟格外鲜妍。她的目光明亮,清冷一如夜色,沁透凉意,以至于连小二也不得不承认,也许一壶温酒会比姜汤更合适。“小的这就去拿。”他避开那皎皎的注视,垂目退却。她却不失礼数:“有劳了。”

一壶酒满满地送到桌上,还没来得及斟出来,突然一阵风从门口袭来。小二看见一个身披金边大氅的汉子进来,连忙放下酒壶迎了上去:“客官里面请,客官要喝酒还是……”他的话没能说完,来人目光在店内微微一扫,便直冲着那女子过去。

小二一愣,正要追上去询问,忽听外面人语马嘶一阵喧闹,门帘一掀又进来几名官兵。这次却是熟人,小二不敢怠慢,连忙迎上去招呼:“赵参军,这么晚了还没巡完夜呢?”

“别提了!”赵参军一肚子不痛快,将手中马鞭往桌上一扔,一脚踩在凳子上,将店内情形略扫一遍,心中有了底,这才转身坐下。与他同来的还有三个同侪,其中一个姓侯的功曹和小二最熟稔,连声招呼:“快快来些酒菜解乏,娘的这两日快被上面折腾死了。”

小二不敢耽误,好在酒菜常备,立即就送了上来,一边上菜一边打听:“这几日巡防似乎是密了许多,莫非燕回渡出事了?”

“何止燕回渡,上游须弥津,下游落霞关,这长江沿线几千里的防线这些天怕都不安宁。”老侯心直口快,张嘴就来。

赵参军几杯酒落肚,脸色好了些,“你们平时也多留意有什么可疑的人,要及时上报。”

“这是自然……”小二听了这话就不由自主朝那女子瞟去,见刚刚进来的大汉站在桌边正弯腰跟她低声说着什么,神态看上去颇为恭敬。“难道丁零人又要来了?”

被胡虏铁蹄践踏的记忆已经深刻于南人血脉之中,丁零南侵成了挥之不去的噩梦。位于两国交界的长江一线更是敏感,听到情势紧张,就连酒馆小二这样的升斗小民第一个反应也是丁零人要来了。

然而赵参军却摇了摇头:“现在眼看就要入冬,北虏要预备牛羊过冬的草料,连畜生都吃饭困难,哪儿有余力打仗啊,放心!开春之前他们都来不了。”

这样的回答却更激起了小二的好奇,追问道:“那到底是什么事儿这么大动静,竟然长江沿线都被牵动?”

赵参军手下几个人彼此对视了一眼,老侯干咳了一声,“还不是永德公主的事儿!”

这话一出,立即吸引了先前高谈阔论的几桌客人的注意,纷纷聚拢过来追问:“那事儿究竟是怎么样的?”

就连白发女子闻言也朝这边望过来。

“永德公主真的是被男人骗了?”

老侯不等别人开口抢着说:“也算不得骗,是她自己痴心妄想!咱们这位长公主可是情郎满天下,风流名声都传到江北了,谁敢娶她,那乌龟大王八的绿帽子怕是要捅到天上去了。”

众人又是一片嘻嘻哈哈的笑声。白发女子身边那大汉却是怒从心头起,一拍桌子就要站起来,却被白发女子挽住衣角。大汉怒道:“这说得也太不堪了!”

白发女子淡然一笑:“永德已经死了,由他们说去,怕什么?何况也没说错。”

大汉一愣,见她唇角噙着一丝渺渺的微笑,怡然自得地喝着酒,竟然真的毫不介意,只得长叹一声缓缓坐下,捉住她一只手问道:“豫章旧宅还在,你真不回去?北方马上就要入冬,那种苦寒你受不了!”

女子不动声色地抽出手,为大汉斟满酒,笑道:“我自小听说北方冬天大雪铺天盖地能使山川变色,却从来没机会亲眼看看,这次一定要见识一下。”她举起酒杯送到大汉面前,秋水一样的眸子深不见底:“没想到最终是你来送我,这一杯敬你!”

第2章 首萧瑟处(二)

大汉被她瞧得心头一悠,接过酒杯的手微微发颤,“我会去北边找你,你可愿等我?”

她温和地笑:“父母在,不远游。方僭,你的心意我领了。”

这边众人仍在听老侯高谈阔论着京中的秘闻:“长公主的入幕之宾多得很,第一个叫方僭,攀着裙角从一个小小的骑郎一路升到了明光军左支郎将的位置,后面还有程胄,许山都,也都是羽林军和明光军的郎将。最近宠幸的是一个叫谢紫钦的人,只当也不过是风流债上添一笔的冤孽,谁知道谢紫钦竟然是化名,这人本名叫罗邂,是当年罗迹老侯爷的儿子。罗家被先帝诛了满门,只有这个罗邂逃得性命。他化名入宫成了长公主的裙下之臣,与太后也有私情,长公主被那罗邂姿色迷惑,为了这男人与太后争风吃醋起来,她一个年轻姑娘,哪里是太后的对手,最终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被贬为庶人,自缢死了。她也算是一代尤物,实在可惜了!”众人听了纷纷叹息,也有人笑道:“她就算是倾城倾国又跟你有什么关系?”

老侯瞪眼:“谁说没关系,老子一直指望着哪天也混进明光军里做个骑郎,就有机会一亲公主芳泽,如今公主不等俺老侯,居然先死了,你们说可惜不可惜?”

这话说得委琐至极,连白发女子也不禁勃然变色。

忽然一声冷笑传进来,有人在门外冷冷地说:“你也配?!”

话音未落,突然门帘被掀起,十几个一色锦衣裘氅头戴乌冠鬓插金翅的武人鱼贯进来,小小的酒馆中顿时乌压压一片站满了人。赵参军等人听见声音时已经跳了起来,抽出佩刀喝问:“什么人!”

不料刀才露刃,只见寒光闪动,一眨眼,这几个人已经被十几柄唐刀架住了颈子。

赵参军大惊,只觉颈间寒气凌人,皮肤隐隐生痛,对方似乎丝毫不将自己这重镇武备都统放在眼里,颤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刚才说话的声音响起:“明光军都尉将军罗邂。”

赵参军老侯等人都是一震,循声望过去,只见一个银袍锦服的年轻人面罩寒霜袖着手不紧不慢从外面进来。

罗邂这个名字刚刚还被众人拿来调笑,此时本尊出现却是人人凛然。他周身裹着一层寒气,双目凝光,神情冷诮,目光所过之处,无端就是一股寒意袭至。赵参军官场打滚十几年,见机极快,连忙拱起双手:“不知是文山侯驾到,卑职失礼,还请大人恕罪!”他本想施礼,一动才发觉脖子上还架着刀刃,当下不敢造次,苦着脸告饶:“大人,卑职们也是为朝廷效力的,纵有得罪的地方,还请大人以大局为重……”

罗邂却不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直接打断问道:“刚才是谁在放厥词?”

赵参军等人一愣,几个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了老侯的身上。

罗邂挥手,将几个人制在中间的唐刀后撤,留出空间让他走到老侯面前,眼皮也不抬一下地问:“是你说的?”

老侯见无从抵赖,只得硬着头皮梗起脖子呛声:“是我说的,怎么样?”

罗邂抬眼盯着他,突然扬手,只听“啪”的一声,老侯脸上已经火辣辣挨了一巴掌。这一掌打得极重,老侯的口鼻登时鲜血横流。罗邂冷笑:“这是替长公主打的。”说完夺过身边一名明光军的刀,扬手劈下,刀鞘重重砍在老侯的肩膀上,打得他闷哼一声,腿一软,跪倒在地上。

罗邂哼了一声,将刀扔还给部下,“这是我打的。”

众人都料不到他出手如此狠辣,不禁咋舌,彼此对望,一时拿不准主意该如何应对。

罗邂转过身,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问赵参军:“奉旨追查重犯,这个人你们见过没有?”他一边说着,手上亮出一幅画像来。

赵参军等人凑过来看了一眼,心头雪亮,不敢怠慢,躬身道:“此人叫方僭,这两日接到上峰的通知,卑职们加紧巡查,正是为了缉拿此人。”

罗邂冷笑:“是缉拿还是窝藏,你们可计较明白了?”

赵参军变色:“罗大人这话什么意思?”

罗邂招过手下一名骑郎:“冯二,你来说。”

冯二越众而出,施了一礼:“是!”他转向众人,朗声说:“经查,方僭是永德公主谋逆案中合谋,已被通缉多日。”

赵参军手下早有对罗邂等人跋扈不满的,冷冷插话:“这还用你说?你当我们兄弟大半夜到这儿来干什么的?”

罗邂的声音像一支冰锥子:“非议皇室,亵渎公主,你们是来讨打的!”

赵参军拦住手下不让他们再惹事,冲着冯二道:“这位兄弟请继续。”

冯二见他颇为客气,神色也和缓了些,“夜里接到密报,有人发现了方僭的行踪,罗大人带着兄弟们一路循迹追踪到了这里。”

罗邂瞧着赵参军冷笑:“你既然早就到了,想必知道此人的行踪?”

赵参军的面色登时变得十分难看。他确实为抓人而来,却没来得及仔细查问就已经让罗邂一干人制住。假若罗邂所说不假的话,这会儿功夫只怕一切都晚了。

果然,小二颤颤巍巍地问:“几位大人,画像能让小的再看一眼吗?”

罗邂一言不发地递过去让他仔细看,自己则留意观察对方的表情。果然小二看清画像就怔了怔,不由自主朝角落里望过去。

罗邂一挥手,立即几个明光军骑郎朝着他看的方向扑了过去。窗边那一桌上早已经没了人,只留下杯盏盘碗,似乎在嘲笑着他们反应的迟钝。罗邂面色铁青地逡巡,在角落里发现一个小门,门虚掩着,外面哗哗水声响动,他喝道:“追!”

明光军们扑了出去。

罗邂却留在店中,又回到桌旁,这里似乎有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他发现桌上有两只酒杯,心中一动,问:“他和谁在一起?”

小二被这群凶神恶煞的骑郎吓得话都说不利落,抖抖索索地说:“一个,一个女子……”

罗邂蓦地回头,死死盯住他,喝问:“什么样的女子?”

外面传来骑郎们的呼喝声,有人进来汇报:“大人,捉到了!”

罗邂顾不得再问,飞快地冲了出去。

小门外面就是一个小小的栈桥,这本是店里进货用的私桥,平日很少有人使用。几个骑郎将那大汉按在地上,等待罗邂的处置。罗邂正要说话,忽听江面上遥遥传来桨声,他一怔,顿时醒悟,拔脚沿着栈桥追了出去。

江面上笼罩着一层乳白色的雾气,罗邂追到了栈桥的尽头,极目搜寻,在层层雾霭后面,隐约发现了一叶轻舟,舟上似乎立着一个人,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到底是个什么人。罗邂不知哪里冒出了异样的感觉,仿佛舟上的人正用一种冰冷嘲讽的目光看着他。这种目光!唯一拥有这种目光的人不是已经死了么,是他亲手将尸体送出宫去,亲眼看着人掩埋的。那种异样的感觉让他心里发毛,无法抑制地大声吩咐手下:“照亮!”

跟在他身边的冯二连忙从身上解下弓,取出一支箭将箭头沾油点燃。罗邂一把夺过来,亲自张弓搭箭,熊熊燃烧的箭头,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他朝天射出火箭,顿时火光在夜空里划过一道轨迹,将将擦着小舟边上落下,这惊鸿一瞥,已经足以让他看清小舟甲板上立着的是个身裹风氅,头戴风帽的女子。看不清她的脸,甚至看不出她的体态,但那身姿却早已经烂熟于心。

罗邂心头大震,仍是不敢相信,喝令手下:“放火箭,一起放!”

顿时弓弦颤动之声响遍江面,十几支被点燃的火箭射向天空,又向着江面坠落,夜空被渲染成璀璨的绯色,在江面上形成一道道彩虹一样的倒影与空中那一条条由火焰交织而成的火带交相辉映,将那个人的身影缠绕在了中心。

船上的女子似乎也被夜空里奇异的景象所吸引,向天空抬头张望,风帽滑落露出满头银丝,在夜里的江面上格外刺目。

罗邂张大嘴,想要说的话全被这银光堵在了胸腔里,喉咙只能发出简单令人不明其意的微弱声音来。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震惊,就在火箭纷纷坠落的那一瞬间,她突然转头向他望过来,满含着嘲讽意味的目光在火光熄灭前的最后一丝光亮里闪动,那眉眼间,嘴角畔,熟悉的讥笑缓缓绽开,迅即随着火光的熄灭而隐入夜色。

直到夜色重新笼罩了江面,冯二才回过神来,察觉到上司异乎寻常的缄默。他要揉揉眼睛,才能重新适应幽暗的光线,发现罗邂死死盯着已经看不清任何东西的江面,露出古怪的笑容来。

“大人,你怎么了?”

罗邂吃力地抬起头,苍白的面色在黑夜里格外惹眼。他咬牙笑了一下,摇头,再笑,笑声凄惶,令听者耸然动容。

第3章 美人如花隔云端(一)

凤都城本是前朝陪都,因地处江南平原,紧邻渌水,水陆交通便利,又有锦山做倚,地势虽然开阔,却有着天然屏障,素来就是皇室避寒的胜地。自西北丁零人兴起以来,旧都频频受蛮族侵扰,朝野无心相抗,衣冠世族相继南迁,到前朝国都失守后,更是举朝南渡,偏安江南直将凤都做故都了。

近百年经营下来,凤都城中水道纵横,桥梁繁多,水上各式船舶往来频密,而陆上街道狭窄,街旁商铺林立行人如织,已经完全没有了当年定都长安时开阔规则的布局,反而因着水道的切割和豪宅间街巷的交叉,形成了如蜘蛛网状的散乱布局。

建在这蛛网最中心位置的府邸辉煌豪奢,冠绝凤都,不仅门楣上高挂武都侯府的匾额,更有描金双凤的琉璃瓦当在阳光下闪着骄傲的光芒。因为府邸的主人武都侯龙霄尚先帝长女永嘉长公主,这里也被凤都人称作公主府。

这一日难得执掌宫廷宿卫的龙霄没有一大早出门,起来先是在花园里练了一路剑法,与府中姬妾们调笑了一阵,想起来前些日子手下也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对剪了舌头的鹦鹉,便让人找来挂在廊下亲自教着说话。

那鹦鹉大概是来自江北,不知跟谁学了满口北腔,稀奇古怪的发音把一群过来凑热闹的侍女们惹得哈哈大笑,一句“若耶溪边女,采荷大堤下”生生给念成了“罗列七八驴,待客大蹄下”气得龙霄连连笑骂“你才蠢驴,用驴蹄子待客。”

众人正笑得热闹,突然从屋里出来一个极美的侍女,沉着脸呵斥:“公主都还没起,大清早就在这里喧哗,这是谁教出来的规矩。”

公主府中上下人等都知道驸马龙霄素行浪荡,爱与年轻貌美的侍女们调笑,府中与他多少有些暧昧的女人多不胜数,就连永嘉公主也对他这毛病无可奈何,唯独这位两月前刚作为公主掌镜侍女进府的离音却对驸马从来不假辞色,张口训斥,竟像她才是主人一样。

见她一出来就把一群人吓得噤声,龙霄颇觉扫兴,挥挥手:“散了吧散了吧,都干活去,别聚在这儿讨没趣了。”

大家见他并不跟离音计较,知道他是不愿意得罪公主,也就都讪讪地散了。有个貌美的侍妾碧鸳自持受宠,临去时不甘心地朝离音剜了几眼,啐了一口,愤愤离去。离音只当没看见不予理睬。

一个相好的侍女团儿追上碧鸳,笑道:“姐姐好大胆子,连她也敢得罪。”

碧鸳不以为然:“她又是哪儿来的凤凰了?还得罪不得?我看连只野鸡都不如。”

团儿连忙扯住她的胳膊:“姐姐千万别乱说,你知道她是谁吗?她以前可是永德公主身边的人。”

碧鸳一怔,停下脚步,失声道:“原来是她,难怪……”难怪什么却没有再说下去,也不理睬团儿,自己低头匆匆走了。

离音见场面清净了,转身又进了屋,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完全没把龙霄放在眼里。龙霄倒是不生气,嘻嘻一笑,也跟了进去。

屋里摆设极尽奢华,珠帘檀木,金猊彩屏,重重叠叠,金明闪动。正是将寒未寒的时节,熏笼里点了上好的细银碳,只微微一丝暖意,并不觉热气,倒是碳里揉了上好的灵犀香,让整个房间都弥漫着淡淡的冰菊清香。

通常侯门深府的屋子,一味讲究宽檐深屋,光线很是晦暗。龙霄却不愿流俗,因有琉璃屋顶,索性让工匠在屋顶上开了窗,用琉璃瓦覆盖,天光穿透下来,被滤成碧色,与绯色帐子交映,屋里器具一律用和田暖玉,与这样的光线相称,流光溢彩,宛如仙境一般。

离音见他进来,并不理睬,带着两个十三四岁的侍女各自捧着盥盐,澡豆,漱杯等物往玉屏风后面去。龙霄知道这是永嘉醒了,也不急于进去,隔着屏风学那鹦鹉梗着舌头说:“户勒敕勒,赎的寇喝?”

里面永嘉公主扑哧一笑,数落他:“多大人了,如今也是摄政辅国的重臣,还这么没出息,倒跟个扁毛畜生学贫嘴了。”

龙霄哈哈一笑,“只要能让夫人开怀一笑,学学有何不可?公主知道说了什么?”

里面传来一阵漱口的声音,过了片刻才听公主懒洋洋地说:“那鹦鹉是离音在喂,你问她。”

正说着,离音已经端着水盆从里面出来,面无表情瞧了龙霄一眼,平平地说:“夫人醒了,睡得可好。”

龙霄不动声色看了她一眼,嘿嘿一笑,绕过屏风进到里间去。永嘉刚在床上洗过脸,素面披发,两颊莹润灿若桃花,一双眼睛水汪汪笑盈盈瞧着龙霄,手指头一勾,“你过来。”

龙霄的魂都被勾到天上去了,趋身过去凑到她面前,也不理睬还有两个侍女在,谄媚地问:“夫人有何吩咐?”

两个侍女见状,连忙偷笑着退了出去。

永嘉勾住龙霄的颈子,红唇送到他嘴边,吐息里满是玫瑰香味。龙霄登时觉得即将入冬的天气竟然热得让人开始冒汗。永嘉贴住他的唇,吃吃笑着问:“昨夜去哪儿了?”

龙霄一边往她颊边蹭一边笑道:“明光军又跟羽林军打起来了,去处置那一摊子烂事,后来见天也快亮了就没来闹你。”

“骗子!”永嘉一记巴掌拍在他脸上,冷笑着推开他:“身上还带着那贱婢屋里的味道,你就敢在我面前肆无忌惮,真当永德死了我们姜家就任你们欺负不成?”

“你”龙霄没料到她翻脸比翻书还快,捂着被掴的半边脸哭笑不得,脸色转了几转,悻悻地说:“嘴里的贱婢可是太后,也不怕这张嘴惹祸?”

永嘉抄起身边的枕头朝他扔过去,“是太后还不是你干的好事!亏你还有脸来说,害死我妹子你们也不怕她的鬼魂来索命!”

龙霄倒是身手敏捷,飞快躲过暗器,知道跟她没有道理可讲,上前不由分说一把将永嘉搂住,翻身压在身下,咬着牙笑道:“这泼妇,看我如何整治你!”边说着,已经顺手扯下她的衣衫,用嘴堵住她的惊呼咒骂,扯下床帐。顿时床中红浪翻滚,春色无边,天翻地覆了起来。

屋外廊下,离音正给鹦鹉换水,里面闺房之声此起彼伏,终于听不下去,转身离开回自己住的西厢房去。

中秋宫变永德长公主获罪被赐自缢,紫薇宫里的太监宫女多受株连,唯有离音受永德全力保全,临去前拜托龙霄护持,得以全身而退。大难中苟全性命之人来到公主府中可谓身无长物,虽然龙霄永嘉夫妇并不曾怠慢,但离音却谢绝了各种赏赐赠与,屋中除了必要的用品外,再没有别的装饰摆设。

算来距离那个晚上也不过才过了十几天,她的生活已经天翻地覆和以前完全不同。她是永德长公主调教出来的人,胸襟气度都与常人不同,却也只能屈居在这个武都侯府中,做一名伺候梳妆掌管妆奁的侍女而已。这是长公主给她安排的生活,给了她安宁和保护,却令她几乎要窒息。离音忍不住想,如果换做长公主如此偃旗息鼓,她会是什么感受呢?

如此对着窗户枯坐了半晌,忽然见龙霄的贴身侍从青奴匆匆进来,怕他惊扰了主屋里两人,连忙迎出去拦住他问:“怎么乱闯起来了,就没人来通报一声?”

青奴擦了一把汗,着急上火地说:“要能找到人通报哪儿还用我来啊!外面来了个人要见驸马,驸马早就吩咐了今日不见人,可不管怎么说就是说不通,非逼着我立即就来传话,不然就要自己闯进来。”

离音皱眉,“什么人这么放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由得他乱来?”

青奴说:“来的是文山侯。”

第4章 美人如花隔云端(二)

离音先是愣了一下,猛然醒悟过来,登时怒容满面:“罗邂?他来干什么!”中秋宫变永德获罪,一切根由都源于罗邂的背叛,若说离音在这世上有什么人是恨之入骨的,那就非罗邂莫属了。

她竖起眉,正要再说什么,龙霄已经穿戴整齐从里面出来,笑嘻嘻地“咦”了一声,“他如今是琅玡王身边的红人,怎么想起到我家来了?难道不怕离音姑娘剥了他的皮?”

他这么说,离音反倒不好发作,瞪了龙霄一眼,转身要走,却被他叫住:“你不跟我一起去看看么?”

离音冷笑了一下:“你就不怕他知道我在你府上?”

龙霄哈哈大笑:“知道了又如何,他罗家还能打上门来?青奴,咱们去看看。”一边说着,径自带青奴出去。

罗邂早已经在书房等得不耐烦,见龙霄不紧不慢地进来,耐着性子寒暄完,待青奴给两人上了茶出去,来回踱了两步,终于决定开门见山。他两手撑在书案上,逼近龙霄,盯着他的眼睛问:“我就问你一次,永德究竟死了没有?”

龙霄扑哧一声笑出来:“这是怎么了?想是昨夜佳人入梦,又动了你哪根经脉?当初只有你在场,这冷不丁突然跑来问我这句话,文山侯,你以为你还是当日谢紫钦么?再说,人是你去葬的,就算当初没死,到如今只怕也早就被你给闷死了。”

“你!”罗邂暴怒,指着龙霄半天找不出反驳的话来:“是你亲眼看见她死的!”

龙霄不为所动,用折扇拨开他的手,懒洋洋地一笑:“这么重要的事儿你没赶上,这能怨谁?”

“我当时什么都不知道!”罗邂暴跳如雷地辩解,当时的情形不顾这些时日来的抑制,一幕一幕重新浮现,“她把我弄昏了……”他的话音在看见龙霄唇边讥讽的笑意时消失无踪。这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儿,罗邂意识到自己还是着了对方的道。

龙霄唰地一声甩开折扇,优哉游哉地扇着,扇底风起,将秋后的凉意推送到罗邂面前,自然还伴随着他轻描淡写的托辞:“反正人是你埋的,尸是你验的,这会儿跑来戳着别人的鼻子喊上当,罗大人,你也不怕传出去让人笑话。”

罗邂冷静下来,冷眼打量龙霄,心头渐渐雪亮。他没有否认!对于永德生死的谜题,龙霄始终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那么,就不是自己眼花了。

他颓然坐倒在椅子上,双手覆住脸,只觉一股酸恸从心底深处冒了出来。这一个多月来,像荆棘一样缠绕在他五脏六腑上的疼痛,把他捆成了囚犯,让他彻夜不寐,害怕一闭眼就会看见那个凄冷的夜里,逐渐消失在覆土下的苍白的脸。

那一夜月色如玉,她敷着白粉的脸在月光下惨白一片,唇间的胭脂色,颊边的淡金色花钿都看上去无比诡异妖媚。此刻想起来,他不敢确定被自己埋葬的究竟是谁。

“我看见她了。”近乎示弱的声音从手掌下传出来。

龙霄手中的扇子蓦地一收。他垂目细心整理好留在外面的扇骨,忽而轻声一笑:“死人复活?这可奇了。”

罗邂的手放下来,盯着龙霄,这回无比确定:“她还活着!”

龙霄盯着他,笑意不减,眼中却渐渐漫出了寒意,语声却愈加轻佻起来:“罗大人,先长公主……哦不,她已经被废为庶人了,这个女人好歹是你曾经的未婚妻子,为了你得罪了那么多人,为你孤注一掷,不顾一切,难道连她死了你都还不放过她?死都死了,你自己眼花看混了吧?”

罗邂听出他话中规劝警告的意味,疑惑地抬起头问:“当初她可是要跟我联手收拾你,你倒帮她这么多?为什么?”

龙霄向后仰靠在椅背上,摇着扇子慢条斯理地说:“你在北朝这么多年,难道不知道好猎人都要放过最凶猛强壮的公狼吗?因为这样来年狼群才会更加壮大……”他冲罗邂挤挤眼睛,“收获更多。”

罗邂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龙霄站在门口高喊送客,立即有在书房伺候的下人小跑着一路领罗邂出去。龙霄手中的扇子慢慢停了下来,脸色也变得异常严肃,“青奴!”

青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去明光军大营,给我把他们这半个月的巡防档案调来。尤其是咱们罗大人,都巡了什么地方,捉到什么活口没有,都给我打听清楚。”

青奴响亮地答应一声:“是!”

龙霄这才回头皱眉看他:“这么咋呼可不成,这事儿不能让别人知道。”

青奴赶紧压低声音,低声答应:“明白!”

第5章 何处初雪漫胡天(一)

至正七年的第一场雪下了一整晚,到清晨方才牵扯不清地渐渐止住。天色被雪光映得额外明亮,即便隔着窗帘床幔,也足以让人看清身边的一切。

平宗就正在盯着身边的女人出神。身下到处都是一夜荒唐的痕迹,衣物凌乱地抛在床下,被褥堆在脚边,床幔只有一半放下,另一半晃悠悠挂在黄铜鎏金的钩子上,还在无风自扬。床单早已经皱得不成样子,被那个女人卷在身下,与两条雪白的大腿纠缠在一起。她的右脚脚踝系着一个银质的铃铛。平宗的目光顺着她的腿向上看,白皙滑腻的肌肤比外面的雪色还要刺目,她趴伏在床上,腰肢柔软纤细,从臀到肩形成好看的起伏线条,圆滑的肩膀一半裹在绫缎床幔的后面,乌黑的长发披散,遮住半张面孔,却遮不住她又长又翘的睫毛。

平宗顺手拨开她颊边的发丝。天光落在她的头发上,形成一层近乎深紫的光晕。她脸上还带着没有完全褪去的潮红,感受到他从头发滑落腰间的手,猫儿一样睁开眼,冲平宗露出个慵懒的笑意来。

“你是谁?”他欺身过去,趁着她翻身整个人覆在她身上,手游走在她的胸前,贴近耳边低声问。

她却狡猾地躲过他的挑逗,小鱼一样从他怀中滑了出来,扯过缎被盖住身体,“我?我就是我。”声音娇慵,听得平宗心头猫挠一样骚动不安。

“是问你的名字。”他哪里容她逃脱,握住一只白玉一样的脚踝,顺着小腿肚细细密密地亲吻,一边锲而不舍地追问:“你叫什么名字?”

“一定要有名字吗?”她似乎有些不以为然,却也并不再坚持,目光落在窗外积雪的屋顶上,说出自己的名字:“初雪。我的名字,叫初雪。”

“姓什么?”他并不满意,一定要弄个明白。

有那么一瞬间,她的表情变得透明,但随即那种慵懒的笑意又回来,眼波流转,手从他的脸颊一路轻拂到胸膛前,手掌按在他心跳的地方,淡淡地说:“没有家的人,也没有姓。要不然你帮我想一个吧。”

他于是哈哈笑了起来,“这样倒是洒脱。不如就姓玉吧,像玉一样温润诱人……”话到后面变得含混,他忙着去品尝像玉一样温润的肌肤,有些无暇他顾。

她搂紧埋在自己颈侧的头,手插进他的头发里,咯咯地笑,像个耐心的主人纵容宠物与自己的亲昵,声音却出奇地冷静:“我姓叶,树叶的叶。”

但主人不会一直耐心下去,她只给了他一小会儿时间,随即便推开他,翻身下床,脚踝上的铃铛响个不停。平宗不满足,抓住她的胳膊问:“你去哪儿?”

叶初雪回眸一笑,长发落在肩上,越发衬得她肤色如玉,“去嫁人。”

晋王平宗遇见这个女人,是在长乐驿。

长乐驿距离昭明五十里地,平宗带着亲卫巡视沿江各处布防已经出来了半个月,昭明是最后一处关防。天气渐冷,按照计划,这次巡视完后,他就该将驻跸转移到龙城去。北方严寒,入冬前有太多的事务要处理,身为北朝的摄政王,军政大权都在他一个人手中,很多事情却不得不亲力亲为。

平宗少年时是军旅出身,此后虽然高官显贵,养尊处优,却始终保持着军人的干练风格,巡视布防照例不用车驾,只带着一百二十名贺布亲卫纵马奔驰在长江防线上。丁零男儿,各个都是天生的骑手,摄政王麾下自然都是最好的天都马,日行百里毫不在话下。他们一大早从临川出发,计划在长乐驿休息,要赶在天黑前到达昭明。

那个女人就出现在长乐驿。

一群汉子都又累又饿,闹哄哄在馆子里吃着羊肉汤饼,平宗自然不跟他们一起,但也只是用屏风围出个隔间来,让两个亲随伺候吃饭。吃的东西也没有太大不同,照样是羊汤面饼,只不过装羊汤用的是细瓷碗,面饼被切成了整整齐齐的菱花形状,盛在盘子里送上来。驿丞干了一辈子,眼睛毒得很,虽然不知道他的身份,但光看这阵势也知道是个得罪不起的人,专门命人温了酒给平宗送来。平宗却自律甚严,这一趟出来约束这帮亲卫白天不能喝酒,自己自然也不能破戒。

“楚勒,去把酒退了,咱们不喝。”他埋头喝羊汤,头也不抬。

驿站小二手足无措,连忙解释:“这是我家驿丞大人额外送的,大人……”他嗫嗫喏喏有些说不下去。

平宗抬头看了他一眼,知道是怕回去被上司责骂,冲楚勒使了个眼色。楚勒会意从怀中掏出两枚铜钱,拇指一弹抛给他:“接着。”

小二惊喜,连声道谢。

突然听见有个女人笑道:“好酒不能温两遍,退了岂不可惜。”

原本热闹的外间突然变得鸦雀无声,只有一只铃铛,随着脚步起伏轻轻响动。那个女人就这么赤着脚,披着发,带着她脚踝上的铃铛,穿过一百二十个汉子火辣辣的目光,走进了平宗那个小小的隔间。隔间里只放着一个矮几,平宗趺坐在几后,眼看着这个长衣飘飘的女人走到矮几的对面侧坐下,身子软软地靠在矮几上,笑眯眯地问他:“将军这酒要是不喝,可不可以赏了我?”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楚勒,他和另一名亲随焉赉几乎同时动作,一起扑上去把那个女人架开喝问:“你是什么人?哪儿来的?想要干什么?”

平宗眯着眼不动声色地一边瞧着她一边吃汤饼,外面的贺布亲卫听见里面的动静才回过神,立即涌过来十好几个人,都被他没好气地挥手斥退:“吃你们的去吧,她要是个刺客这会儿早就得手了,还等你们来?”

那女人毫不反抗,一任楚勒和焉赉把自己全身上下摸了个遍,秋水一样的眼睛只在平宗身上打转:“还是殿下明白事理,不过是来讨口酒喝,这么大惊小怪,真让人伤心。”

楚勒他们没有搜出任何结果,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只能讪讪地掰住她的双臂等待平宗发落。

“行了,她要想对我不利,只能用头发把我勒死。别大惊小怪的,都下去吧。”平宗打发走楚勒焉赉,又上上下下地打量她。显然那两个人毫不怜香惜玉,把她的胳膊给扭痛了,正带着些微委屈的神情揉自己的肩膀。平宗拿过一只空碗,把酒倒进去,往几上一放,“不是要喝酒吗?还站着干什么?”

她挑剔地看了一眼,皱着眉:“虽然不是什么好酒,可哪儿有用碗喝的?”

平宗呼噜呼噜把羊汤泡饼一口气吃完,才淡淡地说:“军中都是这么个喝法。再说,是你找上门讨酒喝,给你什么你就喝什么吧。”

她眼波流转,似笑非笑地看了他片刻,点点头:“有道理。”说完捧起碗仰头一口气把酒喝了个精光。

这回平宗轮到动容了。乡野间自酿的酒大多粗烈,即使丁零的汉子也未必能这样鲸吸长川地灌下一大碗去。他目光如炬,早已看出这女人手脚皮肤白细,面容保养精致,骨骼匀细,与北方妇人绝不类同,大概猜出应该是从江南来的,倒是没想到喝起酒来如此豪爽。

“有意思!”平宗向前用手肘支在几上,伸手捞起她一缕头发,送到鼻端嗅了一口,问:“酒也喝了,你还想要什么?”

女人目光灼灼,带着一丝挑衅:“你!”

于是便有了这一夜的荒唐。

平宗觉得自己异常大方,满足那女人的每一项要求。为了她甚至改变行程,当日就屯驻在长乐驿,不急着往昭明赶。然而一夜风流之后,换来居然是嫁人两个字,看着那女人穿好衣服往外走,他气得几乎要笑出来。“你站住!”

第6章 何处初雪漫胡天(二)

叶初雪回头看着他微笑,似是对他的反应有十足把握:“你我不过萍水相逢,一场露水姻缘,我不走,难道你还要带我回你的晋王府?”

“你究竟是谁?”他再次问。这一回神色肃穆,已经不见丝毫戏谑。这女人对他的身份了若指掌,分明是有备而来,然而厮混了一夜,却连她的目的都不知道,这一切都让平宗十分不舒服。

她笑了笑,果然不接他的问题,过去把门打开,外面的寒风一拥而进,将她的衣袂掀起,翩翩欲飞。寒意登时充满了房间,她回头体贴地说:“小心别着凉了。”

这女人言行完全无从揣测。平宗愣了一下,回过神来飞快地拎起自己的狐裘大氅追过去,把已经一只脚踏出门槛的叶初雪拽了回来。“连鞋都不穿,你倒是不怕自己冻着?”他笑着,用狐裘把她裹住,打横抱出门。叶初雪终于现出一丝惊慌:“放开我!”

“你不是要去嫁人吗?好,我送你。”终于掌握了主动的平宗,笑呵呵在她惊呼声中往外走。

这是驿站最好的院子。下了一夜的雪,满庭琼花,地上的新雪如同美玉一样洁白无瑕。平宗抱着叶初雪,在门口稍微站了一下,贴在她的耳边笑嘻嘻地说:“其实我更喜欢你姓玉。”

初雪扭过头去不理他,耳根却已经染红。平宗惊讶,这女人居然还会害羞?

一出院门就看见门口停着一辆车,楚勒和焉赉在跟一个梳着双环髻的侍女说着什么。平宗耳力极好,隔着一段距离听见侍女的声音:“我来接我们家主人。”

楚勒焉赉互视一眼,满脸疑惑,楚勒问:“你家主人是谁?”

侍女已经看见了平宗怀里的叶初雪,笑道:“那不就是吗?”她迎上去,冲平宗施礼笑道:“多谢将军送我家主人出来,今天是她大喜的日子,主人吩咐我一早来接她。”她说话的时候,水汪汪的眼睛只盯着平宗,仿佛完全看不到被他抱在怀里面色尴尬的叶初雪。

走到近处看清楚,那车上果然披红挂彩,悬着红灯笼,完全是迎亲的架势。平宗越发觉得有趣,笑道:“没想到平白碰上这么个喜事儿。既然碰见了,不去恭贺一声也说不过去,你家主人这是要嫁到哪儿去?何时行礼,到时我也去讨杯喜酒喝去。”

侍女抚掌笑道:“将军亲临,自然能让主家门庭生光,我代主人先谢过将军了。”她到这时才瞟了一眼叶初雪,见她两手勾着平宗的脖子,头向后仰,望着彤云密布的天空一言不发,抿嘴笑了笑,说:“娶亲的是昭明武库守备严若涵大人,昏礼定在亥时三刻,将军届时若是有空,还请大驾光临。”

“居然是严若涵?”平宗惊诧地低头看看初雪,她也正似笑非笑望过来,目光中有太多不言而喻的东西。事情越来越有趣了,平宗嗤笑一声:“严若涵那老东西怎么也有六十多了吧?居然有这样的艳福?这个喜酒还真是非喝不可了。”他说着,过去将叶初雪送到车上,松开手不忘拍拍她的脸蛋:“放心,我一定会去。”

叶初雪仍然一言不发,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低声说出一个名字来:“赫勒敦!”

平宗一怔,如遭电殛。

叶初雪再不看他,转身坐进车厢里,将车帘放下,吩咐道:“走吧。”

那侍女虽然言谈老道精明,却对她的吩咐一丝都不敢违抗,匆匆向平宗行礼,道了一句:“将军到时可一定要来呀。”便转身进了车里。

车夫的鞭稍在半空劈出一声脆响,两匹马扬蹄长嘶,雪泥四下溅得老高。

叶初雪正靠在车厢里养神,似乎十分疲惫。侍女进来,见她这个样子,连忙过去把她身上的裘氅拢紧,又拿过一张貂皮盖在她被冻得通红的脚上,小声责备:“也太不爱惜自己了,要是冻坏了可怎么办?”

叶初雪笑道:“不是不让你来么?连我的话都不听了?酒呢?快给我喝一口,快冻死我了。”

侍女沉下脸:“大清早就喝酒,你不要命了。”

叶初雪也不说话,可怜巴巴瞧着她,直看得她不忍心,只得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玉葫芦放在面前:“只许喝一口,暖和了就行。”

叶初雪接过来喝了一口,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晗辛,幸亏我还有你。”她似乎极其疲惫,说完便又闭上眼:“我睡会儿,到了叫我。”

晗辛看着她的样子,忍不住伤感,却压抑着不流露出来:“好,你好好休息吧。”

直到马车走远,平宗才回过神来,回头望向楚勒的时候面色已经不善:“怎么样?”

楚勒来到他身边,低声汇报:“昨夜撒出去的人还没有回来。我问过驿丞,从来没见过这女人。将军的行踪虽然不是机密,但寻常人也不会掌握,这女人的来历太诡异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平宗皱眉:“不能照着寻常的路子查,你们动动脑子。”

楚勒认真想了一下,试探地问:“我让人去方圆百里的所有妓院查看……”

平宗忽地回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忍住,勉强压抑着情绪,只是说:“那种地方养不出这样的女人,不用费这个神了。刚才的话你也听见,她要在昭明落脚呢,昭明……”他意味深长地淡淡笑了一下,“问问落霞关的人吧。”

说完平宗转身往院子里走,一边吩咐:“准备一下,咱们中午赶到昭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