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失的信仰的散文

小时候,老家那个穷乡僻壤的村子里,大多数人家都信佛,尤其是女人。我的奶奶和母亲都是地地道道的农家妇人,自然都不会例外。 或许是日子太过于一贫如洗,让她们不敢将太多的期望寄托在物质上。所以每当生活中遇到自己能力以外的困难时,她们都会选择求菩萨

  小时候,老家那个穷乡僻壤的村子里,大多数人家都信佛,尤其是女人。我的奶奶和母亲都是地地道道的农家妇人,自然都不会例外。

  或许是日子太过于一贫如洗,让她们不敢将太多的期望寄托在物质上。所以每当生活中遇到自己能力以外的困难时,她们都会选择求菩萨保佑。

  与其说是迷信,倒不如说是希望老天爷能够发发善心网开一面,让本就艰难的生活少一些风雨飘摇。

  这是一种生活无以为继时渺茫的希望寄托。

  在我五六岁时,是家里最困难的时候。父母带着我们姐弟仨跟奶奶和未成家的小叔分了家。我家分到两间四面漏风的土砖房,一口一生火就四处冒烟的土灶,几件破烂木家具,一口已经用了许多年的大水缸,两个黄土颜色的厚塑料水桶,一些烧饭用的锅碗瓢盆,以及父亲结婚时买的那辆凤凰牌自行车,别的,就再也没有了。

  至于钱,全都要靠父母的双手去挣。

  偏偏我们姐弟仨身体都不好,可能是拮据的生活导致身体严重营养不良,总之就是今天这个头痛,明天那个发烧,没有几天消停的。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用母亲的话说,那几年,她的背上从来没空过,不是今天背着这个去打针,就是明天背着那个去拿药。不到三十岁的母亲,眉头锁得比紧巴巴的日子还要紧。

  实在是没有钱的时候,母亲便瞒着相信无神论的父亲,偷偷从村里的“老菩萨”家求来一个黄纸包。回到家,母亲把那纸包里的粉末倒进碗里,用开水冲了给她生病的孩子喝下去。味道很怪,不甜也不苦,涩涩地,喝完喉咙里像是被风吹进了许多灰尘,呛得很。我不喜欢。

  母亲说那是“仙丹”,是菩萨给的,能治百病,我信以为真。我以为,这跟电视剧里面能够让人长生不老的仙丹一样神,甚至认为自己喝了以后能长生不老,感到很高兴。所以,尽管“仙丹”很难喝,我还是捏着鼻子皱着眉,咕咚咚一口气把它灌进肚子里,一滴也不剩。

  后来稍大一些了,我才知道那是香灰,顿时有种想要呕吐的恶心感觉。但是已经什么也吐不出来了,那些喝进去的香灰水,早已消化在了我的身体里,跟我的血液溶为了一体。至今我还总是怀疑,自己的血液里是否有香灰的沉淀物。

  也真有喝了“仙丹”以后病就好了的情况,我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所谓的心理作用。

  因为有了这些似是而非的神奇功效,“老菩萨”的灵验神通,在村里的女人们中间被添油加醋地越传越神。

  “老菩萨”家就在我家屋后,她不是神,是个人,还是个女人。她本来只是个普通的女人,跟隔壁大伯家的婶子没什么两样,如果要说不同,那就是她看起来比较富态,不常做地里的农活,有点不像乡下人。

  我记得有一个晚上,睡在后屋房间的我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女人的哭喊声,很是惨烈,像是被谁拿鞭子抽打般痛苦。屋后女人的丈夫是不可能打自己的老婆的,他对她很好,这让我觉得有些毛骨悚然。“女鬼”两个字从被阴森森的黑暗包围住的脑子里冒出来,让我把身体缩进被窝里,捂住耳朵,努力了很久才睡着。

  那晚过后,女人就变身成为村里的“老菩萨”了,我从村里女人们捕风捉影的谈论里,知道那天晚上她被奇怪的东西附了身,后来不知怎地见到了观世音,慈悲的观世音菩萨让她替自己在这片土地上造福众生,云云。

  也有不同的版本,但大致情节是差不多的,越传越神。女人就这样从一个不太像乡下人的女人,彻底不再是乡下人了,成了人们口中的神。他们管这个神叫“老菩萨”,以表示自己的尊敬和虔诚。

  “老菩萨”家的阁楼上供奉起一尊金光闪闪的佛像,是个长头发的女人形象,我后来才知道,那便是观世音。

  逢年过节,或者谁家孩子突然患病,不断有女人们提着用暗色的布遮在上面的菜篮子,里面装满了自己平日里舍不得买更加舍不得吃的水果糕点。她们虔诚地低着头,迈上“老菩萨”家高高的门槛,再从她家堂屋后面昏暗而狭窄的木质楼梯上爬上去,在那间满是檀香味的房间里,对着在烟雾中朝她们微笑的观世音匍匐磕头。额头扣在木质的地板上,咚咚有声。

  而此时的“老菩萨”,她就坐在一旁用稻草编织的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等来人叩头结束以后,从那燃烧着线香的香炉里,捻起一把还带着温度的香灰,用画了符的黄裱纸小心翼翼地包起来递给来人,那人便千恩万谢地转身走了。

  我去过那间阁楼,并且不止一次,但不是烧香拜佛。

  “老菩萨”家的阁楼除了供人烧香求“仙丹”之外,也可以求签。求签是要另外再付香油钱的,一开始,求的人并不多。后来,随着村里外出打工赚钱的人越来越多,来求“老菩萨”保佑发财的人也逐渐多了起来。

  我上四五年级的时候,常常被“老菩萨”叫到她的阁楼上,在昏暗的油灯下帮她抄签。我用自己那歪歪扭扭的字体,将人们从菩萨那里求到的签文抄写在事先裁剪好的黄裱纸上,再由“老菩萨”悉心叠好,交到他们手上。这个沉默的过程,让我觉得庄严而诡异,仿佛自己抄写的不是签文,而是带着神奇魔力的符咒似得。

  签文一般只有四句,很快就抄写好了,每抄一支签还能从“老菩萨”的手里得到几个人们拿来供奉观世音的水果和糕点。它们虽然被连绵不绝的香火熏得满是香灰的味道,但是即便如此,那也是童年的我求之不得的美味,所以,我很喜欢这个差事。

  随着进出“老菩萨”家次数的增多,我发现她跟电视里放的菩萨有些不一样。

  我首先发现的,是她家养着鸡,她经常端着炖好的鸡蛋喂给她幼小的孙子吃。而且,她的老公吃肉,她家的碗橱里经常有煮熟的鱼和肉。这让我眼馋的同时忍不住想,虽然我没见过“老菩萨”本人吃肉,但是眼见着自己的家人大鱼大肉,她并没有觉得不妥。这使我开始怀疑她并非真的观世音菩萨化身。

  电视里的观世音菩萨是极为善良地,她见到不认识的凡人杀生都是会阻止,别提对身边人这种出家人不能容忍的行为视而不见了。

  然而最让我觉得不能理解的是,每逢过节的时候,“老菩萨”会叫她老公把她家院子里养得肥肥的鸡送去给他们在镇上开影楼的儿子儿媳。这些鸡的结局自然是被杀掉,成为他们的盘中餐了。

  我问父亲,“老菩萨”自己不杀生,却把鸡送去给自己的儿子儿媳吃,这跟她自己杀的有什么区别么?

  父亲笑了笑,说,本来就是骗人的,哪有什么真的菩萨,别听你妈胡说八道。

  我觉得父亲的话很有道理,便开始渐渐和父亲站在了同一立场,成为无神论者。并且,我开始用我从书本里学到的科学观点以及自己亲眼见到的事实,去消除母亲心里的迷信观念。

  久而久之,母亲去拜“老菩萨”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

  倒不是母亲真的被我彻底改变了,而是她本来就舍不得花一分冤枉钱,被我说得半信半疑之后,对“老菩萨”的神通产生了怀疑,觉得自己的钱花得不值,所以就不愿意去了。

  长大以后,我对信仰有了些新的见解,并且对佛家的一些思想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但是我依旧不相信老家的“老菩萨”是什么观世音的化身,而且随着对佛学书籍的阅读涉猎,越来越清楚她本质上与佛家的偏离了。

  佛家的宗旨是教人消除心里的业障,清心寡欲,一心向善,消除自己身上的罪孽。但是“老菩萨”似乎并没有致力于此。

  仅凭她利用人们信佛的心里去赚取所谓的香火钱,这一条就与佛的本意背道而驰了。我自然是知道,那些香火钱并非都是用来买了观世音佛像面前日夜燃烧着的线香和灯油,那些东西根本不需要那么多钱。这是村里人人人皆知的秘密。

  前几年,母亲告诉我一件事。“老菩萨”与村里的一些老人一起出钱,将原来那片作为中学的山边土地买下来,修建了一个不小的庙宇,在还没开始破土动工的时候,他们走村串乡挨家挨户去讨要善款帮助他们修庙。

  “老菩萨”到我家来要钱的时候,母亲刚从地里干活回来,一向小气的母亲拿出了她自己认为已经很大方的二十块钱,递到满脸和善的“老菩萨”手上,但是在看见钱的数额以后,她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一脸不高兴地转身就走了。

  我听了母亲的诉说,说,你连这二十块钱也不应该给,给多少都是打水漂。

  思想渐渐被我和父亲转变的母亲对我的说法表示同意,说,我是后悔呀,但是钱也要不回来了。语气里深深地惋惜。

  如果说村里的老人们相信菩萨的存在是因为愚昧无知,那么利用他们这种心理敛财的人,就十分的可恶了。

  这样的人不仅不配受到人们的尊敬,而且玷污了佛家的纯净,应该受到谴责和鄙视。

  依我看,“老菩萨”不是被观世音附了身,而是被钱迷了眼。观世音菩萨,只是被用来作为不用辛苦劳作而又能赚到不少钱的幌子罢了。

  本该超脱物质的信仰,就这样因为对金钱的渴望,彻底从有些人的心里丢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