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的阴影 作者/王萌

1 那片阴影越来越大,李维又想到失踪的妻子李文文。 墙是洁白的墙,每年清明前后,李文文都要亲自动手粉刷一遍,李维抱怨过,但李文文不为所动,会说没办法,娘胎里带的,她妈妈当初也是每年要刷墙。失踪前两个人的婚姻就出了问题,问题出在李维这儿。 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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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片阴影越来越大,李维又想到失踪的妻子李文文。

墙是洁白的墙,每年清明前后,李文文都要亲自动手粉刷一遍,李维抱怨过,但李文文不为所动,会说没办法,娘胎里带的,她妈妈当初也是每年要刷墙。失踪前两个人的婚姻就出了问题,问题出在李维这儿。

不能确定阴影出现的具体时间,最开始发现墙上那块阴影的,是小顾,当时阴影只有硬币大小。小顾是李维的情人,小他十三岁,做情人之前,是他的病人。小顾大学毕业之后从事策展工作,工作三年,二十五岁时得了抑郁症,挂到李维的号。

小顾是病人的时候,李维没想着让她变成情人。那时候和妻子关系还好,两个人还商量着要个孩子。但小顾病情渐渐好起来,他俩就好上了,有时候房事结束,小顾在他胸口画圈,会说他是她的药。心理医生将自己变成药,这让李维心生荒谬,隐隐也有得意。这是不道德的,从家庭从职业来说都是如此。他有几分不安,一方面愧对妻子,一方面总觉得这份爱乘人之危。这份不安带来的刺激,更让他离不开小顾。

刚和小顾好上时,李维借口参加学术交流会,和小顾跑到一个没怎么开发的海岛上玩。整座岛上只有一家陈旧的旅馆,老板是一张没有表情的脸。旅馆的房间都没有安空调,只有一台生锈的摇头扇认命地站在桌子上。好在还算干净,床单被罩都是洁白的。小顾从行李箱中拿出四件套,招呼他帮忙换上,他坐在椅子上不想动,觉得她矫情了,但还是帮了忙。

收拾完后小顾要去岸边拍照片,经过一片散落的芭蕉林,芭蕉还小,支棱着仿佛包皮过长的青涩阴茎。等到了海边,小顾光脚走到礁石上躺好,招呼李维好好拍。

手机镜头对准的是海,海不好看,涌起许多白沫子,像肥肠,看上去皆是一堆堆欲望,哪有什么浪漫可言。小顾后背湿了,问他拍好了没有,他这才抓紧时间拍了几张。小顾要和他一起自拍,他果断拒绝了,虽然现在没有共同的朋友,但这种事要谨慎,防微杜渐。海边回来后发现小顾脚上好几个口子,流了血。他去找老板问有没有医用酒精,老板讲没有,让他去旁边诊所。

从诊所提了酒精和纱布回来,李维跪在地上给小顾消毒。酒精的牙齿尖利,小顾忍不住呻吟几声。声音到李维耳朵里成了钥匙,打开欲望的锁,脑子里浮现小顾叫床的画面,小腹一阵火热。草草处理好伤口,他就剥了小顾的衣服。他有大干一场的雄心,可是结束得潦草,心里生出不少恼怒和失落,也担心小顾没满足,对小顾说歇一会,歇一会再来一场。

小顾坐起来,用受伤的脚摁了风扇开关,扇叶沉闷地转动起来,摇头的时候颤颤巍巍,一眼就看出力不从心。他站起来,拉开窗帘,推开简陋的塑钢窗,海跑到屋里来了。

回过头,小顾正抻着身子够自己的包,乳房不大,此刻在重力作用下像漫长的钟乳石。原来是拿烟。她先自己点上,然后问李维抽不抽。李维坐回床边,接过烟噙在嘴里,凑到小顾的烟上,看到她眼角的雀斑和凌乱的口红。他脸上皮肤松弛,一些褶子自行其是,几道口红印子在上面爬高爬低,一把滑稽。小顾被逗笑了,烟在嘴里乱晃,好大一会才帮李维引上。李维不知道她笑什么,不自在地晃晃脑袋,吸一口烟,然后才说,抽烟对伤口愈合不好。话一出口就意识到自己越来越像一位无能的父亲,太多言语上的关心,其实是控制欲。好像随着年龄的增加,越来越这样了。

小顾没有理他。风扇在两人之间摇摆,落在两人身上的是两场风。没有商量,就找到一种默契,风吹到他时,他猛吸一口烟,小顾在旁边缓缓吐出烟雾,吹到小顾时,小顾猛吸一口,他缓缓吐出,此起彼伏。烟先是漫不经心,人造风过来时瞬间变成受惊的鱼群。小顾神态松弛,灵魂在远处。李维心里的浪漫很生硬,也有疲态,所见不过如此。海已经漫过他的眼,他心里想着和妻子的往事。

跟小顾的关系,不是什么突然遇到了真爱,这一点李维心知肚明。他和妻子也有过很多好时候,甚至比现在跟小顾的还好,最起码爱得一心一意,不用天天提心吊胆。其实是一场重复,这重复让他累,也让他享受,男人无可救药,到了这个岁数,生命力正在流逝的恐惧让人后脑勺凉飕飕的,总想最后折腾一场。

这次出去之前,他有信心妻子不知道他出轨的事,可回来以后妻子肯定发现了什么。尽管妻子表现得一切如常,默不作声,对他的日常行程没有任何盘问。妻子的背影让他心软,内疚,犹豫要不要跟小顾断掉。但一见到小顾,这念头就瘫软了,像落在烫柏油路面的奶油,一丝一毫也提不起。甚至在小顾以分手作威胁要求娶她的时候,生出跟妻子离婚的念头来。

放下哪个都于心不忍,他给自己找的理由是自己心软、善良,甚至偶尔自我感动一下,把在两人之间的左支右绌当作痛苦的付出。他擅长原谅自己,他以此为傲。

李文文失踪前的夜里来了一场龙舟水,两三点的时候李维热醒了,没听到空调工作的声音。他按下台灯按钮,没有如约亮起,他疑惑了一会光到哪里去了,才意识到停电了。借着手机屏幕的光,打开电盒,发现没有跳闸,跑到阳台上准备看看别处有没有光,风雨实在厉害,让人站不住,只得潮湿地回屋。重新躺下前看到李文文肉体横陈,额头上粘着头发,在手机屏幕微弱的光下泡发了一般,显得丑陋。下雨就没什么好事情,他闷闷地想。闭着眼睛等睡,记忆在脑子里自作主张,溺水、奔跑、湖面、滴水的屋檐,遗憾的事,后悔的事,内疚的事,突然就很狼狈。渐渐意识模糊了,听到电器们集体滴的一声后,想着起来打开空调,没能起来就睡着了。

醒来没见到妻子,餐桌上也没有摆好的早餐,他没当回事。夫妻俩谁悄无声息地消失一小段时间,都习以为常,不会专门去问。晚上他先去了小顾那里一趟,小顾缠着不让他回去,等他回家已经下半夜了。他在心里打好腹稿如何跟妻子解释,可到家发现妻子不在。先是发微信,久久没有等到回复,心中愤怒,打电话过去提示不在服务区。已经很晚了,此时联系谁都显得太兴师动众。他想,也许妻子终于不能忍受他的出轨,要给他一点颜色瞧瞧。也有别的想法,忍不住又猜忌妻子外面有人。职业的本能开始对自己治疗,不要在更多了解之前无端猜忌。起了一点作用,还是会多想,不过少了情绪。

躺在床上,李维冒出一个念头,想到假如李文文也在外面有人,那提出离婚也就理所当然了。一个念头出来了,就对人有诱惑。两个人都犯了错,自己可以心安理得地将离婚的原因推到妻子身上,在这样的想象中他摆脱了负疚感,甚至委屈起来。

第二天出门的时候看到门后墙上挂着妻子的淡蓝色薄外套,他又联系李文文几次,还是没有回应,一下班他就抓紧时间回家,路上一边平息怒气,一边想着看到妻子怎样占据道德高点地发作。他并不真认为妻子出轨了,他希望只是一场误会,妻子解释清楚就好,可他也隐隐有点期盼事情真发生了,似乎那样就可以用受害者的心态,获得救赎。

但李文文不在家。他给妻子的同事打电话,同事说两天没见到李文文了。又给岳父打电话,没有主动问,从岳父的话语中知道妻子没有回去。又联系了妻子的朋友,都说没见她。等到晚上,他去派出所报警,并且电话通知岳父这件事。他本以为岳父会很紧张,但岳父只是沉默良久,叹息一声。岳父独自在宝华路经营李记面店,岳母在李文文十三岁那年就失踪了。李维岳父消沉了几个月,渐渐缓过来,但一直没有再找别的女人。

2

时间过得模模糊糊,三天后,李维从派出所出来,开车穿过半座城市,停下车,步行走进一条小路,找到玫瑰咖啡店。视频中显示,当天上午李文文来到这家咖啡店坐了一会,然后回到家,从此再没出现过。

在所里警察让李维看了室内监控,李文文先跟柜台里的女人说了几句话,然后径自走到最里面的座位上坐下,开始玩手机。等咖啡端上去的时候,一个西装男人走进来,在李文文对面坐下。两个人说起了话,大概半小时之后,李文文起身离开,走了出去。那天雨水淹了半个城区,快放的视频中,还看到一位踩高跷涉水上班的人。

警察已经找过那个男人,他并不认识李文文,当时只是随便聊几句,说一说不同产地咖啡豆的香气。老板也证实他是店里的常客,而李文文的确是第一次到店里来。李维要那个男人的信息,警察拒绝了。那位中年警察审慎地盯着他,问他想干嘛。他说什么都不干,就去问问。警察说,不能给你,该问的我们都问了,和你妻子确实不认识,一次随机相逢,说起来嫌疑最大的是你,我们也是初步排除你的嫌疑后才找你来说明这些情况的。

李文文是在家里失踪的,而且李维还有婚外情,如果是一桩凶案,怎么看李维都像凶手。警察调查过李维,也仔细搜查了家里。但没有尸体,而且证据证明李维完全没有机会将尸体带出去。他们只能当做桩桩失踪案中,多了离奇的一件。

站在咖啡店门口,李维看到视频里的女人坐在沙发上打盹,脚底下瘫着一只肥猫。更里面坐着一对低头咬耳朵的年轻人。他在门口停了一会,决定不进去了。问题不在这儿,问题不在别的哪个男人。他跟在一条小黄狗后面退出巷子,后背上汗水按住衣服布料,死死按在皮肤上。岳父昨天就叫他过去,他决定现在去一趟。

李记面店开着门,但没营业,里面很暗。视线跋涉过昏暗,李维看到岳父穿一件绿色印花衬衫,坐在后门外面的走廊中,左腿跷在右腿上,正在抽烟,眼睛望着走廊的尽头。烟雾缭绕,刀削的侧脸,像静物画,背景是面黄色的墙,阳光正在洗墙上的黄色,从房间里望出去,岳父像个有故事的好人。

不小心碰到椅子,房子吓了一跳。岳父转过头来,看到是他,招手让他过去。

岳父的第一句话是,别找了。李维不明白岳父是什么意思,反话吗,指责吗。岳父放下左腿,又说,找不到的,和她妈一样。李维有些生岳父的气,那是他的女儿。

我一直有这个担心,过去没有告诉你们,文文的外婆也是突然失踪的。

都是失踪?

对,都是失踪,再没找回来。

还有别的共同点吗?

之前我觉得只是巧合,现在文文消失,我想不好这是巧合中的巧合,还是有别的原因。岳父眼角有点苦,望着李维讲,你说,是不是她们属于某个门派,到了一定时候就必须回归师门。

他不是要听到回答,接着就往下讲,我总觉得文文妈还会回来,有时候坐着,能听到她在喊我,可我就是找不到她。以前文文要我再找个人结婚,我说没遇到合适的,其实是我不愿意,我心里在等文文妈回来,我就是觉得她会回来。但现在不确定了,我不确定了,等了二十年啊,我不确定了。

李维看着岳父像一张湿透的卫生纸一点点蒸发,剩下皱皱巴巴的干硬模样。这一瞬间他感到自己同样可怜,他想过跟李文文分开,但不能是这样的方式。失踪,还有比这更折磨人的吗?一根不能拔出的钉子,必须忍受它在血肉里锈蚀。

3

发现墙上的阴影是两周后了,那天小顾到李维家,上过床小顾指着对面的墙说,你家的墙太白了,那里有个斑点,刚才坐你身上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

确实有一个斑点,竟然连妻子保持的白墙也弄脏了,李维脑子里李文文又来了。他觉得对不起妻子,她才失踪十几天,自己就带着别的女人睡在妻子的床上。晚上小顾想留下来,他没同意,小顾生着闷气走了。

夜里怎么也睡不着,过去和李文文的点点滴滴排列组合,能演算两张黑板。妻子消失的原因他想不明白,她是主动消失的,还是真遇到了残忍的事?他开了灯,背靠床头想起墙上的斑点,心里难过。他爬起来,打开吊灯,到斑点前仔细观察。手指在上面划了划,没有缺损和霉斑之类,只是颜色和周围墙面不同。

翻出妻子用过的白漆,涂上去,结果那个斑点仍然在。他以为是不够厚,又涂了几层,还是一个样。他想可能等干了就好了。

睡醒后一睁眼就去看,斑点依旧在,很牢固,但又仿佛它不是墙面的一部分,只是浮在上面的阴影。阴影必然伴随着光和阻挡,可是却找不到光源和投射阴影的物体。而且手掌盖在上面,手背上没有出现。用手电筒去照,仍然在。手掌竖在手电前面,影子落在墙面,阴影消失于阴影。他挪开手,斑点又出现了。拿一张白纸挡在上面,看不到了。李维思考一会,用胶水粘在墙面上,那个斑点在纸上出现了。

它的本质是一片阴影,李维这样断定,有一道看不见的光源,有一件看不到的物体。刚开始他只是觉得怪异,工作中走神,时不时想到生命的质量、单独的灵魂是什么状态之类,都是肉体之外的事。阴影有重量吗?影子投射在物体的表面,是怎样一种存在?

某一个瞬间,有个洞从脚心直到头顶,呼呼地刮着害怕。然后越想越害怕,等到下班时,竟然毛骨悚然起来。他没敢回家,好几天都待着小顾那里。他没有告诉小顾真实原因,小顾拉着他去超市买了日用品,还有很多蔬菜水果和肉,像个妻子一样生活。

跟小顾过性生活时,李维发现有些失控,海绵体用起来还如常,心里却像在使唤一群泡沫,腹下的肌肉也都空心一般。其实这种状态之前就有端倪,不过没有重视,只认为受到妻子失踪的影响,精神状态不好。

跟小顾一起生活十几天后,他回家一趟,发现阴影竟然有半个手掌那么大了。它在成长吗?难道是有生命的吗?他只告诉了岳父,岳父戴着花镜,仰着下巴观察,时不时伸出手做尝试。李维问岳母失踪的时候有这个吗?

没有,岳父快速摇摇头。

有什么别的奇怪的事情吗?

岳父凝神一会又摇摇头,然后问,你说它在变大。

对。

他打开手机相册,点开一张照片给岳父看。

你看,这是最开始发现时候的大小。

你是不是应该找什么机构来研究研究。

不用那么麻烦。

逃避是他的庇护所。阴影在那儿,不去见它就好了,他用专业技能给自己洗了洗脑。问题可能会更严重,也可能会凭空消失。可有些事逃避不了,李维发现性能力日渐下降,直到有一天他面对小顾时完全无法勃起。他去看过医生,一开始吃了药还有效果,但没多久他意识到药物很快将完全不起作用了。流逝,无法抗拒地流逝。逃避不了这个事实,但可以逃避人,他重新搬回自己家中,决绝地向小顾提出分开。小顾是真心要和他在一起,找他挽回几次,可他完全成了无情的混蛋,伤透了小顾的心。

家庭,妻子,工作,都没能阻止他跟小顾偷情,反而是性能力的失去,一刀斩断了他和小顾的联系。李文文失踪了,看上去不再成为他们的阻碍,却真正阻碍了他。

房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生活,阴影在墙壁上扩张,如同一位强硬的家庭成员,不可质疑地宣布存在。他有疑惑,或许这片阴影就是自己的妻子。他渐渐适应了这样的日子,会对着阴影讲话。他情绪越来越少,欲望越来越低,任何人看到他,都会将他当做一个不再有疑惑的中年人。他没觉得哪里过得不好,生活不是漫长刻意的苦难,只是偶尔让人无所适从。

4

阴影蔓延到整面墙那晚,李维梦到妻子坐在床边,对他讲自己想回家。他问她在哪。李文文只知道在水里,一块大石头陪着她,一开始是淡水,从一些停着的轮船底下漂过,水渐渐又苦又咸,肯定是到海里了。海水不能喝,她说,咱俩搞成这样,真像吞下一大口海水。

他醒过来,李文文的眼睛还盯着他,一直到吃早餐,才不见了。出门的时候,看到妻子淡蓝色的薄外衣挂在门后的墙上,还在等人来穿,他没能忍住,眼眶红了,妻子是死是活,都该有个答案。

人和人的联系一点也不牢固,一个每天见面的人,有一天消失了,就像从没有出现过。李维重新去派出所看了监控,一无所获。他找人调查了李文文的社会关系,一个个过去问,都说没见过。查行程记录,查开房记录,查询社交账号和购物账号的上线记录,都是一片空白,就像妻子在时间里下了车,留下一个空空的座位。

事情的转机来得巧合,家里的无线网那天速度很慢,李维在无线路由器应用程序上查看的时候,发现妻子的手机一直连着。即使是手机落在了家里,也早就该没电了。他在房间里找,才重新思考衣柜最下面那个空格。本来里面是有东西的,之前他没有在意它的空,现在意识到,空才真变成空。他爬进去,发现背部木板可以划拉到另一边,后面有个洞。木板可以从背面扣上,现在却没有扣住。他取了手电,爬进去,看到有梯子通往上面。他爬上去,顶上是块木板,一推就开了。

一个完整的宽敞的空间,画板和画布凌乱,李文文面对着窗户,正在发呆。旁边的画布上是画了一半的女人。女人肚子上有个拉链,上了锁,女人的手正拿着一把钥匙往嘴里填。

李维爬上来,站在房间里,连名字都喊不出来,只想流泪。李文文背对着他开口说话,你来了。李维喉结滚动一圈,对不起,文文。李文文没动,声音没有波澜,你不该来,开始你的新生活挺好的,那不是你想要的吗?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跟我回去吧。

一开始你就没必要瞒我,你是看不起我吗?你觉得我会是你的阻碍吗?

我是怕伤害你,我也舍不得你。

李文文转过身看着李维,像看着一个可怜虫。

李维,你太自以为是了,你说你怕伤害我,你没那么重要的。李维,你在自我感动而已,你没有那么重要,你完全可以体面一些离开,是,我会伤心一段时间,但我撑得住,我也会有自己新的生活。问题在你,你是为了你自己,你为了你的懦弱,为了你的伪善,为了你的贪婪。你要是觉得遇到你的真爱了,我没意见,你提出来,我会爽快地让你去追求你的真爱。我明白人心复杂的部分,情感中难以言明的矛盾和挣扎,可是你表现出一副洞察人心的理性嘴脸,却放任自己的本能,这让我恶心。

你说得对,都是我的错,我请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厌倦了,我现在活得很自由。

李维先是从她眼睛里看到厌恶,然后又看到她在可怜自己。李维就像台风后呆滞的树冠,一副惹人心疼的模样。李维知道,她会心疼自己,她讨厌自己,恨自己,可归根结底她还爱自己。他哀求、耍赖、装傻,李文文不愿意轻易妥协,她说要是墙上的阴影消失,她就回去。

李文文依旧每天在楼上画画,画画让她获得广阔的空间,让她成为一个和世界并肩站立的个体。食物、交流、陪伴,与其说是李维的行为有效,不如说是李文文愿意让他挽回。阴影一点点消失,李维身体一点点好起来,他充满期待。可是就在墙上的阴影完全消失的那天,衣柜里的洞消失了,他跑到楼上去敲门,开门的是电梯里见过的一家陌生人。

他回到房间里,用锤子砸破木板,墙上再次露出一个洞,后面是黑暗,一面模糊的水声。他仔细听,是雨声,雨声渐大,浸泡着他的大脑,世界无中生有,他睁开眼,房间昏暗,如同雨林,窗外大雨依旧滂沱。梦的重量依旧压在他的身上,费了不少力气,现实才重新归位。他先看了一眼墙面,墙面是一块无光的整体,然后才注意到妻子没在旁边。喊了一声文文,没人应答。他光着脚出去,每个房间都没找到人,门响了,李文文裹着一团湿气进来,提着袋子。她看到李维,随口说,你醒啦,家里没东西吃了,我去楼下老刘那儿买了罗汉肠和猪肝粥,老刘说好几年没见过这么大水了,听说封了不少路,不行你就别去上班了。

李文文脱下淡蓝色薄外衣挂在门后的墙上,像是一个锚点。李维上去抱住她。李文文搞不清状况,眼球在眼眶里打转,问他怎么了。他说,谢谢你,文文。

至少在此时,他心思坚定,必须找时间跟小顾说清楚,彻底分开。不,不用找时间,就是今天,他亲吻妻子的头发,这样想着。

责任编辑:梅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