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序

《文心》序,作者:朱自清。记得在中学校的时候,偶然买到一部《姜园课蒙草》,一部彪蒙书室的《论说入门》,非常高兴。因为这两部书都指示写作的方法。那时的国文教师对我们帮助很少,大家只茫然地读,茫然地写;有了指点方法的书,仿佛夜行有了电棒。后来才知道那两

  记得在中学校的时候,偶然买到一部《姜园课蒙草》,一部彪蒙书室的《论说入门》,非常高兴。因为这两部书都指示写作的方法。那时的国文教师对我们帮助很少,大家只茫然地读,茫然地写;有了指点方法的书,仿佛夜行有了电棒。后来才知道那两部书并不怎样高明,可是当时确得了些好处。———论读法的著作,却不曾见,便吃亏不少。按照老看法,这类书至多只能指示童蒙,不登大雅。

  所以真配写的人都不肯写;流行的很少像样的,童蒙也就难得到实惠。

  新文学运动以来,这一关总算打破了。作法读法的书多起来了;大家也看重起来了。自然真好的还是少,因为这些新书———尤其是论作法的———往往泛而不切;假如那些旧的是……琐屑,束缚性灵,这些新的又未免太无边际,大而化之了———这当然也难收实效的。再说论到读法的也太少;作法的偏畸的发展,容易使年轻人误解,以为只要晓得些作法就成,用不着多读别的书。这实在不是正路。

  丐尊、圣陶写下《文心》这本“读写的故事”,确是一件功德。书中将读法与作法打成一片,而又能近取譬,切实易行。不但指点方法,并且着重训练;徒法不能自行,没有训练,怎么好的方法也是白说。书中将教学也打成一片,师生亲切的合作才可达到教学的目的。这些年颇出了些中学教学法的书,有一两本确是积多年的经验与思考而成。但往往失之琐碎,又侧重督责一面,与本书不同。本书里的国文教师王先生不但认真,而且亲切。他那慈祥和蔼的态度,教学生不由地勤奋起来,彼此亲亲昵昵地讨论着,没有一些浮嚣之气。这也许稍稍理想化一点,但并非不可能的。所以这本书不独是中学生的书,也是中学教师的书。再则本书是一篇故事,故事的穿插,一些不缺少;自然比那些论文式纲举目张的著作容易教人记住——换句话说,收效自然大些。至少在这一件上,这是一部空前的书。丐尊、圣陶都做过多少年的教师,他们都是能感化学生的教师,所以才写得出这样的书。丐尊与刘薰宇先生合写过《文章作法》,圣陶写过《作文论》。这两种在同类的著作里是出色的,但现在这一种却是他们的新发展。

  自己也在中学里教过五年国文,觉得有三种大困难。

  第一,无论是读是作,学生不容易感到实际的需要。第二,读的方面,往往只注重思想的获得而忽略语汇的扩展,字句的修饰,篇章的组织,声调的变化等。第三,作的方面总想创作,又急于发表。不感到实际的需要,读和作都只是为人,都只是奉行功令;自然免不了敷衍,游戏。只注重思想而忽略训练,所获得的思想必是浮光掠影。因为思想也就存在语汇,字句,篇章,声调里;中学生读书而只取其思想,那便是将书里的话用他们自己原有的语汇等等重记下来,一定是相去很远的变形。这种变形必失去原来思想的精彩而只存其轮廓,没有什么用处。总想创作,最容易浮夸,失望;没有忍耐而求近功,实在是苟且的心理。———这似乎是实际的需要,细想却决非“实际的”。本书对于这三件都已见到;除读的一面引起学生实际的需要,还是暂无办法外(第一章,周枚叔论“编中学国文教本之不易”),其余都结实地分析,讨论,有了补救的路子(如第三章论“作文是生活中间的一个项目”,第九章朱志青论“文病”,第十四章王先生论“读文声调”,第十七章论“语汇与语感”,第二十九章论“习作创作与应用”)。此外,本书中的议论也大都正而不奇,平而不倚,无畸新畸旧之嫌,最宜于年轻人。譬如第十四章论“读文声调”,第十六章论“现代的习字”,乍看仿佛复古,细想便知这两件事实在是基本的训练,不当废而不讲。又如第十五章论“无别择地迷恋古书之非”,也是应有之论,以免学生钻入牛角尖里去。

  最后想说说关于本书的故事。本书写了三分之二的时候,丐尊、圣陶做了儿女亲家。他们俩决定将本书送给孩子们做礼物。丐尊的令嫒满姑娘,圣陶的令郎小墨君,都和我相识;满更是我亲眼看见长大的。孩子都是好孩子,这才配得上这件好礼物。我这篇序也就算两个小朋友的订婚纪念罢。

  1934年5月17日,北平清华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