惩罚 作者/静流

朱宇凝十八岁那一年,母亲独排众议将她送出了国。那时她母亲刚离了婚分得一半家产,把她那一部分的离婚补偿金给了朱宇凝,顶着父亲那一方家族的极力反对,执意送她去美国。 纽约,人人都说那里自由。池鱼脱网,她也希望自己从此自由。 对朱宇凝而言,自由即

朱宇凝十八岁那一年,母亲独排众议将她送出了国。那时她母亲刚离了婚分得一半家产,把她那一部分的离婚补偿金给了朱宇凝,顶着父亲那一方家族的极力反对,执意送她去美国。

纽约,人人都说那里自由。池鱼脱网,她也希望自己从此自由。

对朱宇凝而言,自由即是远离父亲。

女孩子高中毕业就行了,读什么大学?还出国浪费钱。她出国那个钱是不是我儿子准备给我买房子的钱?朱宇凝的奶奶在电话里咆哮。

奶奶在她出国的第二年就死了,没来得及搬进那户正在装修的新房。

入了学,朱宇凝还不知道自己以后要做什么。她觉得自己以后如果努力得到的话,找到一方办公桌坐下,也是可以指望的。

最后选读了会计,完全遂了父亲的心愿。

读到后面发现不合适,想转系,却已是来不及了。她觉得自己脑子不灵光,读得很辛苦。

金融不错啊,可以发财,不过你脑子不行读不了金融,会计也是挺出息的!管钱!父亲为她指了路,落在耳中,她却只听到钱字。

出了国,父母也就不愿意给钱了。女儿养到十八岁,父母再支出一分钱,都是天大的恩情。

更何况,父母在几年前离了婚,各组家庭。互相推诿起朱宇凝的学费,倒是算得清清楚楚。朱宇凝有时想,父母怎么就没把算账的这份精明遗传给她。

父母给的钱,交了学费就真的剩不了什么钱吃饭了。

学生签证就只给客居做学生的权利。要靠这个赚钱,抓到就是要遣返,想都别想。

朱宇凝也不是不知道也有人顶风作案。从她父亲那里听说的,她父亲从他新欢那在国内读大学的女儿那里听说的,你小张阿姨女儿的同学,现在也在美国上学,别人就在饭店打工,不需要父母出学费生活费。你看看你

拿着学生身份去打工赚钱是违法的。

那我们还要养你到什么时候?!你说!我们也有家庭!言下之意,仿佛她就不是家人了。

可是她怂,怕犯事,更怕因此被赶回国再住回父母身边,也就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挨住穷,过着吃上顿愁下顿的日子。

有时饿得急了,把厨房里某一位室友遗忘在角落的一包粉丝就着白水煮了,再往碗里倒一点日本酱油,就是一天的吃食。一汪粉丝蜿蜒在久不果腹的胃里不消化,即刻一阵阵反酸。她感到全身酸软发晕,冲进浴室,跪在马桶边上吐了。

抬起头,酸气的涎液还滴落在下巴。她絶望地望着头顶上浴室惨白浑浊的日光灯,这一整天,连一顿偷来的吃食也白吃了。居然要这么让她还。

笃笃笃。指节敲击木头的声音,厕所门体薄,声音尤其尖鋭。朱宇凝被吓得身体猛然一震。被偷了粉丝尚且一无所知的韩国室友在敲门,Louise?你在里面吗?可以快一点吗?

朱宇凝掀起水阀把嘴角洗了洗,若无其事地打开门,室友没有看她。狭小的厕所门口,室友的衣角迅疾刮擦过她的身体,反手带上门,砰了她一后脑勺的风。朱宇凝慢慢踱回房间。

我饿呀!朱宇凝打电话向大洋彼岸的母亲哭诉。可她也知道母亲不是救星。

那我有什么办法?我也没有多余的钱呀。不如你不要租房了,去睡教堂吧。我听说外国的教会里面还会分吃的。母亲也知道自己不能解难,只能天马行空地对她循循善诱。

可我的书,那么多,放哪里?总不能堆在教堂的过道上。她当然知道不是书的问题。可是母亲的异想天开使她感到心痛,只好赶紧找个现实中的理由否决掉。

父亲从不过问朱宇凝过得怎么样,有没有钱吃饭,仿佛三不五时地想起来寄个钱就尽了天大的责任,也明知道这点钱其实根本不够女儿生活,不问才安心。朱宇凝也不怨,只觉得自己都二十岁了,赚不了钱不能周转自己很窝囊,读书也浑浑噩噩混日子,没有个人理想不说,还成了父母的累赘。

吃不饱的日子即使难熬,但也不算什么天大的难处。

直到有天,母亲打来电话说,她重组了家庭,也要开始养家。暑假过完后,两个月后的秋季学期没法给她付学费了。要她自己想办法。

学费对朱宇凝而言是一笔巨款。母亲也不是不知道。

那你就找个人嫁了吧?你周围有没有有钱的男孩子,找一个帮你付学费吧?你不是想留在美国吗?是不是和美国人结婚就行了?

她教她卖。

朱宇凝不吃惊。她也觉得,在母亲眼里,自己可能真的值不上几个月的学费钱。

八月份,朱宇凝就有了一个盛先生。

叫他先生其实也太过客气。盛景与她都是二十出头。可是他疼她。

关系定下来那晚,他尚且没表白。她点了最便宜的一款开胃菜当主菜,异常沈默地啃着生菠菜叶子,心里急得发白。她银行卡里还剩不多不少三十刀,待会各自结账再加小费,万一刷不出钱可不是要出洋相了。约会时出现细枝末节涉及到金钱的意外,过后根本解释不清。他一定会以为她是故意让他请吃饭,为贪小便宜。她只悔昨天贪靓冲动,一口气买下两支口红,害得自己在这场临时约会中,如芒在背。

可是最后是他买了所有的单。他在接过账单的时候像是突然想起般再多问了她一次,要不要点甜品。朱宇凝看着他的脸,浓眉大眼,清爽的短发往各个方向精心翘着,日晒过的蜜色皮肤,阔而方正的面额和鼻子,唇上的胡子特意剃干净,笑时嘴里露出的牙异常洁白齐整。俨然一副看不透任何脂粉背后的小算盘的单纯面相,使她多少放了心。可她还是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当然是没吃饱,然而她想起方才点单时告诉他,自己下午茶吃多了,根本不饿,点一盘前菜消消食倒是可以。

再穷,她也不是母亲要她做的那种女人。

走吧。她说。我们去中央公园走走。朱宇凝把膝上沾有口红印子的白餐巾放到台面上,从旁边的椅子上,拎起一只已经在盛景面前拿来压过不下五次阵的黑色Chanel 2.55,是她出国前从母亲的衣橱里软磨硬泡要来的。黑色的鞋包一向记忆度不高,加之翻盖包的样子经典雅致,即使回回出现,都不大会引起注意,更何况男人根本不懂女人各式手提包之间的分别。

她站起来,缓缓踏着银白色方扣小高跟,小步小步扭着黑色紧身裙里因细腰更显丰满的臀胯,在中央公园昏黄的路灯下,踟蹰在盛景身侧。迎面走来一对金发情侣,情侣中的男人在与她擦肩而过的一瞬视线还恋恋不舍地胶着在她脸上,朱宇凝天生的细弯眉与薄眼皮却一如既往地垂着,她对那陌生男人的注视心知肚明,却没有提起眼神搭腔。不是羞涩,也不是为了证明什么,还与走在道路外侧的盛景始终保持着一个人的距离。

她单手卷着包上绞缠的银色链条晃啊晃,刻意不过度热情地接住盛景一路上不徐不疾的问,一边不露痕迹地小心提防着路上随时可能踩到的马粪污迹。还以为自己的样子非常高傲笃定。

可他什么都看在眼里,她手中举重若轻却显然是唯一的名牌包,她故意挑选的看不出价格的黑色细吊带弹力棉紧身连衣裙,她为着不露怯而显得紧张不放松的回答,和她傲立洁白的颈,不知为何让他觉得生出一股柔情与责任。盛景伴着路灯的暖黄,将爱怜径直落在口中,一字一句吐进她心里,沈甸甸的如铜锭色的蜜。她也感到长此以往内心中备受忽略的裂口,今晚被他灌得完满。

走出公园,他低头看到她向后盘起的法式发辫下,终于露出一整片柔柔垂下的暖黄后颈。他愈发爱看她在他面前徐徐松懈下来的样子。

更晚一些的时候,她提出邀约,他假借顺路,说正好也想试试看她新买的子虚乌有茶,随她搭地铁离开曼哈顿岛。在钢架大桥上飞驰的车厢外星星点点的城市夜幕,映着清疏的深夜车厢中两人逐渐紧贴着的影。一进门,两人就沿走廊一路撒着逗笑声,风卷残云一般地掠过厨房,盛景将这盏茶直接喝到了她的卧室。

你这么好看,气质很矜贵,缠绵中,盛景趴在她的身体上突然凝神看着她,还动用了个矜贵这个旧式词语。以后我来疼你。

他很仗义。当月就让她搬进自己下城的小公寓,一声不响地担负了她所有的花销。他还兼有父爱,朱宇凝的审计期末考前一晚,他义不容辞地陪她温书到凌晨三点。

在他的爱面前,朱宇凝也不再觉得自己是在贱卖。

她反而觉得是自己脏。像个落难风尘女一样从了个情深义重的少爷,只贪图他给的三餐与屋檐,却拿不出心去爱他。

生活中增长的是默契与习惯,这不是朱宇凝心中的爱情。她也不知道自己从此有没有这个资格再去追求。

峰回路转,命运总算把她推给了盛先生,或许这将成为她个人感情的终点。如今她有吃有穿,还有人爱,还有了朋友圈子,她的朋友都是他的。她还想怎样。

有时两人争吵,她都希望他薄情一点,喜欢上其他人,这样她也就能名正言顺地离开他的庇佑,然后去睡大街。

由奢入俭难。朱宇凝的骨气抵不过温饱。

盛景开始找工作,面试穿的西装是去裁缝店度身做的。西装只有定制才能合身。他说。面试的前一晚,朱宇凝拿蒸汽熨斗替他熨烫,上好的昂贵毛料,定制的内里却是密密麻麻的走线,乱得触目惊心。不比成衣,一式一样,是机器轧出的严丝合缝。

可只有这样才合身。

靠着盛景三年的支持,她总算毕了业。她去了在唐人街的一家会计事务所,开始赚钱。她仍和盛景住在一起,可以省下房租存钱。

她想把自己赚的每一分钱都存下来,分别还给父母。对父母,她纵使有恨,只是觉得他们是对她有恩的,所以才不想拖欠任何。盛景知道她的心愿,也不置可否。一回他吃饭瞥到桌角边朱宇凝半夜加班坟起的乱纸堆,不高兴了,只望着别处淡淡地说,要是不和你住在一起,生活条件上,我一定是比现在过得好的。

他从不提养她的字眼,他替她丢人。

她也知道,就没接话。滚烫的米饭,碗拿在手心里冰冰凉。

更多时候,她感激盛景每次在情人节七夕节和她生日时玫瑰花的关怀,每一寸的妥帖。知冷知热的爱人,她也总算拥有。

自从朱宇凝有了收入,连过日子也开始从他那里赚取一分分尊重。她心里还悄悄存着另一个念想,她想报他的恩。

她工作了,他却辞了银行的工作,又回到学校读书,换了个专业,读编程。西装不大穿了。

她每日在会计事务所,对着惨白的电脑屏幕和报表,做得脸色黯掉一截。粉底霜也买了新的,颜色比往常更黄更深。那天她站在中城的彩妆店里试妆,过去惯用的浅白色号压上脸颊,像小时候的教室黑板石墙上随时会瓦解的白粉尘,盖不住灰的底色。

公司洗手间里的灯光永远不够亮,镜子上方的射灯坏了两只,昏黄的灯光罩着她灰色的影子。朱宇凝看着自己颗粒状起伏的脸,到去年还可引以为傲的皮肤,原来一上班也不行了。

唐人街的气味有时像个大型垃圾场。下班途中,她在充满鱼腥味的寒风中弯下身干呕,冰冷不祥的预感从心底钻出来,一阵阵地,她害怕自己怀孕。怀了孕当然只能打掉,难道还生下他的孩子困住自己一生一世?她恐慌自己会去打胎,怕自己做坏人。

工作忙起来,她更发觉自己不剩下任何欲望。盛景明示暗示,她也只用困意搪塞过去。

帮我关灯好吗?

她从眯缝的双眼里看到盛景背过身,悻悻将卧室门合上。黑暗旋即携她沉堕。

四月迎来缴税忙季,她常加班到深夜,回到家饭也不吃,倒头就睡。纽约的冬天格外长,她的抵抗力也在变差,最终雪上加霜地染上感冒。

盛景一次在半夜做完功课,欲望悄涨,也顾不得她发着低烧吃了药才睡着,掀开她的被子,褪下格纹睡裤,侧着身就硬塞了进去。她被剧痛惊醒,张口想叫,喉咙疼得像火燎过。

你刚才睡得很沉,像尸体一样,盛景从身后紧紧抱着她,见她醒了,他更加急切地吻她的颈,下身一边动一边笑着,你发烧了吧?你身体里面简直是火热,啊

她沉默地随他抽搐。她怒睁着双眼,看着窗外有明有暗的一扇扇窗。她想,此刻有没有人像她一样在忍痛,还不敢恨。

窗外有没有人窥视?如她少女时期的房间一样。房门没有门把,本该装锁匙的地方是个空落落的洞,门扇阖不上。虚掩的门缝里时常有一双眼睛在窥视,是她父亲的。他合理地盯梢她有没有认真写功课,有没有读闲书,有没有在草稿纸上从数学符号演变出百无一用的少女心事。那双眼窥伺着她,随时预备着冲进去撕毁不该属于她的闲情逸致。

高二的早上,朱宇凝裹起浴巾从浴室冲回房间,换衣服上学。内衣是新买的,身后的搭扣位置不习惯,扣了半天扣不好。这两天母亲回苏州老家不在,没人叫她起床,眼看又要迟到了,怎么这么烦。她的长发垂在眼前,刚洗的头发尚未完全吹干,此刻都在额前化作了淋漓的汗。越热越急。

不管了,她脱下死活都扣不上的胸衣,准备从衣橱里另找旧的来穿。

朱宇凝猛一抬头,颈后一凉,怵然变色。

房门虚掩着,夹缝里是她父亲黑洞洞的一双眼睛。不知他在那里窥伺了多久。

甚至来不及惊叫一声。她转过身,顺手抓起一件毛线开衫蹲下蔽体。

她没再回头确认父亲是不是还在,心口起伏如惊涛骇浪。

两三下穿上衣服,她快步走向门口,逃也似的。

你发育得挺好啊。父亲脸上被电视机里播放的早间新闻映出花花绿绿的光,闪烁变幻着,看不清他的眼神。

不锈钢铁门上了锁。朱宇凝背对父亲,五内俱焚。

当天下午放学,她母亲顺路开着车来校门口接她回家。她就将这事告诉了母亲。讲到紧锁着的门,正嚅嗫着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讲下去,母亲却打断她说,我不想听。

朱宇凝不可置信地看着母亲,母亲坐在她的左侧开着车,橘色的夕阳参差有致地打在她闪亮的酒红色卷发上。她很美。她自顾自地美,没有把美遗传给朱宇凝,她也拒绝相信,她生得如此不美的女儿,怎么可能会被自己的丈夫看在眼里。

脸这么肿,又黑又油,还不会笑,眼神里没感情,简直像头死猪。这怎么会是我生出来的女儿。隔了几天,朱宇凝出了房间,看到父亲和母亲坐在沙发上,轮番拿着她学生证嘲笑,不仔细听他们说话的内容,只会觉得是一对打情骂俏的好伉俪。

他们手上是朱宇凝天蓝底色的全校统一学生照。照片上是十五岁的朱宇凝。眉毛被闪光灯一打就淡得看不见,眼窝深陷的眼睛被高耸的颧骨挤得只剩下像刀锋在脸上随意划出的简陋开口,眼下过早形成了一弯宣示衰老的沟渠,那不是招徕灵魂的一扇窗,她没有那扇窗,唯独保留了器官功能。鼻子随了母亲,细而高的秀气,却难在脸上力挽狂澜。白色圆领的校服衬衫衬得下巴短圆,半长不短的生硬刘海廓出她僵硬黄肿的青春期的脸颊。

朱宇凝一言不发地从他们身边走过,也不敢贸然伸手去夺她父亲手里的学生证。

他分明在撇清,千万不能断他的兴致。

否则就是一顿光明正大的打。

两周前,她不愿吃父亲没煮熟的白煮蛋。父亲停下筷子,将手上的青花瓷碗顿在桌上。然后他就发了狂,扯住朱宇凝的长发往地上扯,踹她的膝盖逼着她下跪磕头。她整个人坐在地上,梗着后脖颈抵死不跪,更不肯磕头认错。他冲她的后脑勺飞起一脚,把她的头踏在饭厅冷硬的大理石砖上,鞋底污灰的花纹印上了她的脸。

第二天朱宇凝还照常上学,大腿内侧隐秘的淤青所幸不见天日,要命的是被掐的脖颈上淤积的触目惊心的黑色爪印。她清晨早起用母亲摆在洗手间的粉底液小心遮住,事关少女的尊严。

傍晚回到家,校服白衬衫的领子已经被脱落的粉底液染得一片黄。母亲盘着头发在厨房煮腌笃鲜。她瞟了眼朱宇凝一天过去还没有完全消退的肿眼,漫不经心说,哎,要不是最后被我拦下来,你昨天早就被你爸掐死了。你该感谢我啊。

母亲又说,年轻的时候,他打我。后来有了你,就打你了,不打我。

母亲以为朱宇凝不记得。在她五岁时的某一个傍晚,伴随另一场口角,父亲当着她的面狠狠地糟蹋了母亲。那天的日头将要落尽,客厅没有开灯,深蓝混着浓重的黑。两个人的黑影重叠碰撞伴着母亲的撕心裂肺的求饶声。

年幼的朱宇凝缩在餐桌脚边,桌脚边桌布的宝蓝色流苏一下一下刮擦着她的背,她头不敢回,一动不动,把脸长埋在膝盖里,像母亲之前教她的那样,这种辰光要做哑巴。囡囡乖。哑巴聪明,不做冲头。

母亲披头散发地仰躺在冷硬的水门汀地面上。夜色黯黯,嘴边看不清是给乱糊了一脸的口红还是尚未变黑的淤青。泪痕干涸在脸颊,贴身的内衣早给扯烂了。肉体赤裸裸地横陈,母亲的怀抱却不再是那个敞开胸怀供她温饱,永远散发着馨香的温柔乡了。那是一个被父亲最浊最恶的液体腐蚀过的伤口。母亲这尊神像从此就碎了。朱宇凝在五岁时就明白,自己就是那个散发着恶臭的伤口。朱宇凝小心翼翼地走近她横陈在地的身体,眼泪噙在眼眶里,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学母亲爱看的八点档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探着母亲的鼻息。

母亲没有呼吸。她感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恐惧。

死亡的概念自那时起,抖开密不透风的黑色袍子逼近,把她好奇心的上限都盖住。

她走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父亲身边,伸出瘦白的小手臂摇晃他,妈妈死了。妈妈死了!你把我妈妈杀死了!她朝着父亲厉声嚎哭,意在同归于尽。即使和母亲一样的方式被杀死,小小年纪就做厉鬼。

你妈怎么会死,她舒服得很呢。父亲抽着香烟冷笑。

妈妈哭得那么凄惨,怎会舒服?五岁的朱宇凝隐隐约约地察觉出这个词的意思。快升初中时第一次在文学书里读到性描写,猛然想起父亲说的舒服二字,朱宇凝从此发誓再不用这个词。舒服,是野蛮的剥夺,是恶毒的性。

回忆的黄昏是黯淡带血的暮霭,可这边夜晚的痛苦还未结束,盛景尚在尽情冲刺。你在想什么?嗯?嗯?!盛景扳过她的脸故作强势地问。他以为自己这样强硬的雄性压迫会使她产生一种委身于统治的兴奋。

眼神交流的一瞬间,电光石火,她眼中的恨意煞到了他。

他当然以为这仇恨是向着他的,恻然停下道,对不起。

没事啊,不要停。她拉着他的胳膊不让走。她有歉意,知道自己的眼神伤及了无辜。话一出口又觉得,谁才真的无辜呢。

盛景主动放弃了。起身坐在床沿,点了一支烟。对不起。我以为你喜欢的你以前不是喜欢吗?怎么最近都不主动了。他仰头吐了一口烟在天花板,看似有点委屈。

床头古董钟的钟摆一左一右地荡,像童年时桌脚边垂荡着的宝蓝色流苏,哗哗地响,锤杀着他们的生命。

她趴在床边往地上看,都是他没拿出去倒掉的外卖餐盒。厨房的水槽又满了吧,新到的快递包裹谁都懒得去拆,冰箱里的草莓腐烂了几只呢。家里堆满了他买的各种好东西,精致昂贵的摆设小玩意儿,却密密爬满了灰。上周他新买的当季新款羊绒大衣和送她的貂皮小马甲从椅子滑落到地上,渐渐堆满在墙角,盛景做工精良的大衣一角沾了油印子。

他们都不懂得珍惜。

我累呀。她带着笑解释。

我先去洗澡了。你感冒了就先睡吧。盛景悻悻把抽了一半的烟头按熄在床头的烟灰缸里,起身走去浴室冲洗他的一身汗。朱宇凝向他伸出手,想要一个拥抱也好。盛景没理她,走得头也不回。

朱宇凝躺在他宽广的大床上,觉得她自己也像支被抽了一半的烟头一样被冷落丢弃了。

她不懂,为什么扫兴的那个人是她?被抛下的也是她?承受孤寂的还是她?

她的泪浸透了身下的白床单,涕泪全都堵在鼻腔里,感情要出笼却没地方泄洪,快要窒息了。

每天上班的地铁车厢里,外卖网站的广告上简短硕大的广告词,Indian,Chinese,Mexican.

是菜色,不是人。

不是吃人的年代,却总有人被个别个别地吞噬。到了纽约以后,朱宇凝方才体尝到,人活于世,求生挣扎的痕迹。

自从朱宇凝母亲再婚后,她父亲便时不时打电话来宣泄不满。一通电话打上一两个钟头,说她母亲这么老的女人,还卖身,晚上还不知用什么姿势讨好她新找的北京老男人。

她没有存过父亲的电话号码,她无法为他键入譬如父亲,爸爸,爹的称呼。朱宇凝宁愿这个位置在她人生中从未出现过。彻底的空缺好过他的作恶。

电话响,她硬着头皮接起。

喂?爸爸好。她勉强打招呼,感到舌头僵直发硬。

寒暄的话语,从未在她父亲那里有过一丝关怀的意义。

你小张阿姨的女儿,嗨,就是你妹妹啊,她也刚大专毕业, 想进银行。咳,这两个月为了这件事儿老费劲了,到处请客吃饭,花了不少钱哪。不过昨天银行来电话,说录取了。我也没白辛苦啊,是吧?

他在这个年纪,两鬓都斑白了吧,总算做了一回真正的爹,喜不自胜。

心一点点寒下去。如果说过去朱宇凝因为对照其他人血浓于水的亲子关系,对自己的亲情有过什么检讨和期盼的话,现在只能承认都是自欺欺人。

要不要回国来看我?我给你出往返的机票钱。父亲那边许下慷慨承诺。

我不缺钱。她说。

哦?哦,太好了,太好了。参加工作了?一个月能赚多少钱?我以后不用再汇钱给你了吧?哎呀太好了问句里诉着关怀,却永远写着另一层意思。

她是多余的累赘。是从上辈子来讨巨债的麻烦。

她怨恨。不是为人父母的鸡贼绝情,她也不必想着日后要对盛景忘恩负义。

她原可以爱人,有得选地爱人。她从没有要人锦上添花,她只想吃一口饭,活下去。

遇到盛景是她的幸运,他慷慨解囊,她接过一切的好,却无法转过头奉献回报爱意。

中国人说恩情,恩与情分不开,她觉得自己是无情的婊子。

心内一阵耳光,抽得朱宇凝恍惚。

人生中的事情是一连串的倾塌。因连着果,果吃在口里却无法痛快淋漓地叫苦。

都是自己选的。可是人生有时不给岔路,另一边的尽头就是断崖,根本没有路。

正常的人生里,还有烈性耍,能耍烈性还不死,是天大的幸运。比天生人路坦荡幸运不知多少。

喂?喂?!那一厢穷追不舍。听声音竟也听不出他的老。生龙活虎。

喂?你怎么不说话!我是你爸爸,我之前一直在坚持给你有限的生活费,因为你是我的女儿,不是外人。如果你冷漠自私得连亲情也不要了,连爸爸都不认了,这种人即便是大学毕业了对社会对家人有啥用?!

一时的失神是错。朱宇凝又再度体会到当年,那些因为一个无心眼神而挨的打。想起被一巴掌甩在眼珠上,黑暗中暴烈的金光烁烁,是指印的形状。

啊?朱宇凝手臂都给自己掐得青紫,回不过神来。我刚才没听见,信号不好

我说,你刚才说你不缺钱?钱是你自己挣的?还是说别的方面?对面的父亲像是在试探,也好像早已默认了这一事实。否则呢?他的女儿朱宇凝好端端地活到现在,便是铁证。

别的方面?朱宇凝心冷齿冷,也不否认。她觉得好笑。

有谁给你钱花吗?

连我父母都不管我,哪还有人会管我的死活?

怎么没关心你的死活?!你小时候我们是怎么培养你的?学费没给你出?你奶奶就是被你气死的!没良心的东西!生下来就该把你掐死。

朱宇凝把手机拿离自己的脸,挂机。滚烫的手机屏融花了她的半边脸蛋上的粉底,黑色的屏幕也脏了。

她用食指抹开那团白色污迹,再把那串号码设为拒接。父亲从此没再打进来过。

盛景生日那天,两人又因琐事冷战。她稍事冷静,去厨房为他下一碗长寿面。

煮面的高汤朱宇凝前一天就去法拉盛买好,只需把面和虾仁一道放进去。

面好了。盛景看到桌上放的食物,也默默地接过筷子去吃。

她坐在客厅的皮沙发上,斜睨着餐桌前的盛景。他一脸嫌恶地挑出面碗里的一根长发,随后又发现底下的一根。他鼓起双颊似蛤蟆般干呕。干呕的频率迅速变快,他丢下筷子,跑离了客厅,去厕所吐他的恶心。

她气得发抖,呕吐是多强烈的情感,他怎么能滥用。

她把盛着长寿面的碗拿起来,被辜负的面条还没冷,虾仁闪着晶莹的粉色。她看都没看,倒入垃圾桶。

她从不是来和他过日子的。

她起身追到浴室,靠着门框,对还伏在洗手池边喘息发呆的盛景冷笑。

要不是因为当时没钱,还真后悔和你在一起这么久。

他缓缓直起了身体,问她,你说什么。两人的身体凑得那么近,他的呼吸拂着她脸上的绒毛,气味馨甜与过往亲昵时一般无异。

她心里一恍惚,以为这片胸膛尚可依靠。她竟把脸一低,直直地朝前挨过去。

直到她被盛景狠狠推开,向后打了个趔趄。

呼吸的甜香早已散得无影无踪。她在幻梦破碎的惊惶中抬起头。

盛景也愣住了。脸上一半是失控的悔意。

她仰着脸,仔仔细细看着盛景。他眉目嘴脸的边缘,竟开始有些,往下垮。

三年过去了,他也不年轻了。

我养了你这个累赘三年多,真是瞎了眼。他比她想像中更为冷静地嫌弃着她。

听到这话,她哭了。自尊竟然也有痛觉。

该来的还是来了。

眼泪含在眼内时是最好的。既暖了眼眶,又衬得眼珠晶莹迷离。落下来之后泪就冷了,像是个冷酷的提醒,戏演完了,接下来便该面对黔驴技穷。一溜滴下来还顺路花了脸颊的妆。

第二天早上朱宇凝醒来的时候,发现盛景已经早早出门了。

她去洗漱,准备出门上班。

晚上等他回家再和他好好说一说吧,不行的话就分手吧。她已经累了。什么报恩,他未必在乎,执念的只有她,像个一厢情愿的傻子。

她打开衣帽间的门,看到她的几件衣衫孤零零挂在横杆上。

盛景的衣服全没了。

她到客厅去,客厅依旧凌乱,唯独盛景上次自国内回来就扔在客厅的旅行箱不见了。

桌上摆了张盛景署名的支票,三千美金,用途一栏划了道横线作略。

朱宇凝把支票捏在手中,盯着那道横线看。看到自己这三年来姓甚名谁。

她把支票收好,准备待会出门去兑现。突而想起一句古话来,人穷失志。

衣柜角落里还有件盛景没带走的衣服,她捡起来抱在怀里,嗅到久远前的油脂与灰尘的气味。

屋子彻底静了。朱宇凝一步一步挪去了厨房,背靠冰箱缓缓坐下。

白瓷砖布满乱泥脚印,眼泪打在衣袖上。

餐桌上的透明玻璃杯里,盛景之前喝过未倒掉的金骏眉里结了大团橙色的霉。

夏天,东西总是坏得格外快些。

过后的一日,一周,一个月内,她得为自己周转,搬家,换到个便宜地方,找人合租,继续上班,继续做报表。

盛景离开以后,纽约也开始面目全非。他在身边的时候,我还是处处受他保护的,连走在街上都很有底气

搬家那天下午,所有东西都给工人搬下楼去了。

临走关门前,她举起手机站在门口,给一室空屋拍了照。头顶上的白炽灯漫漫照射着。空气里有酸败的气味。可房子都给搬空了,犄角旮旯里能腐坏挥发的东西早都被一齐清走了。

朱宇凝这时才发觉,三年间所时不时闻见的,原是伤心的味道。

搬家公司的卡车停在楼下的街沿上等她。街边树上结嫩金绿的果,泼泼洒洒朝马路倾泻而下,被路过的车碾了一地翠绿辙痕。夏天毕竟年轻,不知浪费。

风把树籽吹得四散,打在窗户上。还以为是外面沙沙下起急雨。

阴凉空旷的空房门口。她在六月的天里,隐隐预感到了秋意。

楼下的车喇叭连响了三声。她把挂在颌角边的泪擦了擦,也就下去了。

责任编辑:向可